“保重,我的朋友们。愿你们前路光辉。”他们的犹太朋友深深行了一礼,用一句希伯来谚语如释重负地道了别。“明天耶路撒冷见!”
尤比与亚科夫立在熙攘的街头,看到舒梅尔跨上驴背。那长两撮小胡子的身影在阳光下挥着手,只一会功夫,便淹没在君士坦丁堡茫茫的五十万市民之中。他的痕迹像海市蜃楼般,即刻烟消云散了。
“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尤比望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怅然若失地念叨。“舒梅尔就这样离开了。”
“他看起来可没你这般舍不得。”亚科夫盯着驴子消失的方向,言语冷漠。“城市正是最适合他的容身之所。别担心他。”
“祝他幸运。”塞勒曼也望着那方向,不过很快提醒二人该从离别的伤感中拔出。“见安比奇亚前,我们还有不少事要做。”
“还有什么事呢?”尤比与亚科夫面面相觑。“我们不该早些去卡纳卡基斯家的住处,等着姐姐醒来吗?”
“您是她的兄弟。”塞勒曼拎起尤比脏兮兮的外套抖了抖——那虽是件华丽昂贵的披风,可已因连日的奔波布满泥土,还散发着海水的腥咸气味。他又抬头打量亚科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罩袍。“这副样子见她,不符礼节。”
尤比这才想起被抛之脑后一月有余的礼仪与体面。他环视四周,惭愧地发现街边叫卖的小贩也比他更洁净。君士坦丁堡的石砖道如此整洁,与乡下堆满牛马粪便的泞路天差地别。“那我们该找个地方洗澡!”他的脑海中浮现布拉索夫浴场里浑浊的池水。“…这有公共浴室吗?”
“您没必要与他和士兵一同挤那脏地方!”海伦终于忙完了布置。她一边数给脚夫工钱,一边冲他们豪爽地喊。“租界南边有家私人浴场,我出钱来请您去!”
浴场设在大竞技场附近——那开满了大大小小的浴场。照海伦说的,竞技场附近总净是浴场,这该是某种希腊还是罗马的传统——他们先是行到一条宽阔大路上,远远便瞧见四匹鎏金青铜马立在竞技场大门的顶上。随后,海伦带他们走进附近浴场中看着最华丽昂贵的那个,塞勒曼与他的士兵在那立着门柱的门口与他们暂时分别。亚科夫想,他不阻止我跟着尤比去这种奢靡地方,兴许是为了不叫我与他和士兵共浴,瞧见他那残缺身体。这是好事,他决不允许尤比离开他视线一步。
那浴场大极了。亚科夫紧随着尤比踏进去,首先望见大厅中有一大面墙的浮雕壁画,上面画着些他并不认识的战役场面。“这是月神阿耳忒弥斯,君士坦丁堡的守护神。新月正是这座城市的图腾。”海伦说。“来这边,穿过庭院就是更衣室。”
“这…这是男女混浴的吗?”尤比担忧得双颊通红。
“当然不是!等洗浴结束,我们在庭院里见。”海伦开怀大笑。“这可不是野蛮人的地界!”
突厥人与斯拉夫人在布拉索夫城算作野蛮人,而盎萨人与拉丁人到了君士坦丁堡竟也成了野蛮人,亚科夫讥讽地想。但他瞧那辉煌浴场上满布的花纹与雕刻,又不得不心悦诚服地认为,君士坦丁堡的希腊市民也许真有这资格骄傲自矜。
比起他来,尤比显然更适应这种生活。他们褪下衣服,亚科夫便觉得围在他身边的、说希腊语的仆人们烦透了,还得忍受他们拿着篦子在头发里一点点挑走虱子。可尤比就能坦然自若地吩咐他们;两人淋了热水,然后被带到铺了棉布的石头床上,在那全身被涂满了带香味的油——尤比选起花哨的香料来轻车熟路,可亚科夫一窍不通,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油腌浸的肥猪,正等着上烤架;仆人手里拿着个镰刀似的东西走来,叫亚科夫应激地从石床上打挺起身。“他问你要不要刮泥和剃毛呢!”尤比的脸上糊着一层蜂蜡混着蛋清似的东西,侧过脸来提醒他。“那是刮泥用的刮刀。”
“刮刀?”亚科夫问。“用这东西刮泥?”
“对,你瞧。”尤比伸着胳膊。有仆从正小心地将“镰刀”内侧的圆弧贴到他皮肤上,将先前涂好的油脂混着脏污捋下来。“就像这样。”
亚科夫不得不躺回石床上去。“…我明白了。”他闭上眼睛,像要受刑似的说。“…不要剃毛。”
等这道工序结束,他们再次被泡进热水里,抹了全身的皂角洗去剩余的油脂。从热水池出来,又进了满是草药香气的汗蒸房。等到亚科夫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被熏入了味,他们又被带到冷水池——据说这是为了收紧人的毛孔,好叫人不会生病。一场洗浴就这样花掉一整个下午,叫亚科夫四肢无力,饥肠辘辘。他想,奢靡生活就是这样损害人的精气吗?
终于,二人结束这一切,披上件轻薄浴袍,回到摆放着美食佳肴的茂盛庭院中。海伦正坐在喷泉边品酒,看起来已等待他们许久了。两根爬满藤叶的希腊式圆柱围在她两侧,天窗上的阳光洒下,看起来像张考究的优美画作。
“您要理个发吗?”她指了指身边正恭敬站着的理发师。“这人的手艺不错。”
“我想把头发留起来,它头一次长得这么长。”尤比沐浴后反而变得活力十足。他放松地靠到躺椅上。“亚科夫,你要理发吗?”
亚科夫正恍惚地打量餐桌上的烤肉。他回过神来,硬邦邦地开口。“我也不理。”
“长发戴头盔不会不方便吗?”海伦好奇地问。“我以为圣殿骑士都要像修士一样剪短发才行。”
亚科夫皱起眉。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斯拉夫人都习惯这样。”他胡说着。“我们就喜欢长发戴头盔。”
幸而海伦没深究他的借口,转去与尤比聊天。亚科夫松了口气,转头取了一碟新鲜葡萄与车厘子,又抓了一整只油橄榄杜松子烤鸡——在船上漂泊了两周,他真想念这些陆地上才能吃到的东西。不过他尚不大习惯这种在琳琅满目的餐桌上自行取食的形式,觉得自己像在抢劫。幸而浴场的希腊仆人们并未因他的尴尬侧目。亚科夫默默地想,真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奴才。
“回来时听我的伙计说,最近热那亚租界的治安不大好。”亚科夫坐到他们身旁,边进食边听海伦絮絮叨叨说着。“近日有许多热那亚人遭受袭击,我猜是威尼斯人做的。”
“为什么你这样猜?”尤比不满地抿起嘴唇。“怎么就是威尼斯人做的?”
“哦,我不是有意的。我知道您有位来自威尼斯的朋友。”海伦怀着歉意微笑。“他们的免税特权要比热那亚、比萨和阿马尔菲的商人都大得多。要知道,威尼斯商船停在威尼斯租界的港口,可一分税费都不用花。这叫威尼斯人赚得盆满钵满呢。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抢了他们君士坦丁堡的生意。他们必定怀恨在心。您想,先前他们还在科孚岛上侮辱皇帝,皇帝也早对他们不满了。”
看来意大利的商人也各成一派,彼此争斗。亚科夫将一大口滴着汤汁的鲜嫩鸡肉塞进嘴里,一句话也不说。
“就不可能是其他地方的人做的?”尤比托着腮帮。“我,我不是很懂这些事情…”
“还能是谁呢?”海伦饮下一口葡萄酒。“希望皇帝能平息这事,抓住袭击者,别叫我们平白蒙受损失。不过这要等多久,就难说了。”
“嗯…”尤比求助地望向亚科夫。他不大明白为何海伦与他说这些,晦涩的话题使他逐渐坐立不安。可亚科夫只埋头吃着——他也不十分明白这话题的用意。
“让我们聊点别的。”海伦摇晃着那精致杯子。“您多久没见过安比奇亚了?”
“很久了,我上次见她时,她还未出嫁呢。”尤比低下头。“那时我还太小…”
“但她很关心您,是吧?”海伦打量尤比的表情,眼中冒着期待。“她派塞勒曼来接应您。塞勒曼是她最忠诚又得力的仆从。”
可塞勒曼说他本是恰巧前往巴图尔部去,尤比想。也许这不是件能随意与外人分享的事——海伦对他再友善,再体贴,可她终究对更深的秘密一无所知。“嗯…”尤比迟疑地点头。“算是吧。”
“别紧张,孩子。”海伦怜爱地帮他拨开额头上湿漉漉的碎发。“我只是想叫你帮我向你的姐姐问个话。”
“什么话?”尤比诧异地抬起脸。
“就是我刚刚讲给你听的事。”海伦的话语流露出淡淡的焦虑。“你问她,皇帝想怎么处置热那亚租界的袭击事件,她一定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