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亚伯拉罕?莫西?”亚科夫将满载财宝的箱子重新安放到两匹马的马背上。“我几乎没听过比这更犹太的名字了。”
“我觉得还是舒梅尔更好听些…”尤比怀抱着装有母亲头颅的罐子,不满地抱怨。“凭什么他们不许你晚上住在城里!就因为你是犹太人?”
“这没什么特殊的,世界上大部分的城市都是如此对待犹太人。”舒梅尔早将所有行李轻便灵巧地在身上挂好。“我早习惯这事,住在对岸的加拉塔也很不错。总比不许我入境要好。”
“那你为什么不像在布拉索夫时那样,将辫子藏起来,或者干脆剪掉,假装自己不是犹太人呢!”尤比愤愤地说。“光看脸和五官,说你是波斯人、意大利人,也不会有人觉得有问题!”
听了这话,亚科夫回过身来,狠狠拽了一下尤比的斗篷提醒他。尤比终于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舒梅尔。”他抿起嘴唇。
“没事,亚科夫,你也用不着提醒他。我明白他是为我着想,才这样说的。”舒梅尔轻轻拍了拍尤比的背。“不过人生在世上,不是只要有东西碍了自己的道路,就非愤怒地一脚踢开;也不是只要有东西能叫自己腾达舒坦,就非不择手段拿到。有时,不公正的待遇反而能使你发觉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从而寻到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咧开嘴笑着。“这也是一种选择。”
“你竟真如此虔诚。”亚科夫盯着他的小胡子,忍不住开口说。
“你错了,亚科夫。”舒梅尔大笑着前行去。“这可与虔诚没一点关系!”
金角湾挤满了意大利商人。他们来自威尼斯、热那亚、比萨与阿马尔菲,在各自的租界中奔波忙碌。塞勒曼的罗马式札甲与希腊士兵竟反而在这格格不入了。一行人携脚夫和士兵搬运行李与货物。尤比发现这的道路被石砖铺满了,比其他城市宽敞得多。街边修着下水槽,没过几间房屋就有喷泉与水喉。他又抬头望去,发现雕梁画栋的建筑无边无尽地填满他的视野,直至天际,像是将他淹没在砖石的海洋中。他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千万人中一只小小的蝼蚁,与辉煌的纪念柱和古老的雕像相形见绌。所有人都那样忙碌,没人在意他们姓甚名谁,也没人盯着他们的面孔与服装瞧——就连一个斯拉夫面孔的圣殿骑士与犹太人并肩行走也没人觉得奇怪。越向城市的腹地行走,越有比他们奇形怪状得多的人:尤比看到留着很密胡子,头上包着巨大头巾的撒拉逊商人;又瞧见许许多多来自西方的法兰克骑士与贵族,腰间别着长剑;又有长相与亚科夫相似的北国雇佣兵,身着毛皮护手和铁片札甲,背上背着战斧;很快,舒梅尔先前讲给他的、比塞勒曼还黑得多的非洲人也出现在他眼前。尤比惊讶地看到他们的皮肤漆黑,卷发紧紧贴在头皮上。黑人们身着首饰与长袍,正纷纷进入教堂去。
“他们也是基督徒?”尤比诧异地望着那教堂里的神父。“这的神父穿着也与布拉索夫不一样。”
“这的基督教与西方的基督教也不大一样。”舒梅尔说。“基督教分许多教派。”
“这有什么好分的?”尤比好奇地转过头。“不都信同一个神,讲同一个故事?”
“同一个故事可以有很多种讲法。同样的片段,有人觉得真,有人觉得假,理解也出现不同。”舒梅尔皱着眉,半遮半掩地讲解。“同一个神,有人觉得该铸模画像膜拜,有人觉得让人见到神的面容就是亵渎;有人觉得该多多编写故事宣扬,有人觉得这是私自曲解神意。于是就有了不同的教派。”
“真奇怪。”尤比端详着那教堂。“因为这些,人就能打起来。”
“怎么可能真是因为这些?”亚科夫却在他背后反驳。“人们只因权力和资源争斗。主教和主教打起来,主教和皇帝、国王打起来,是因为钱、军队和领土。傻子才因为书上的故事上战场。”
“那十字军呢?”尤比问。“他们不是为信仰而战吗?”
“信仰?”亚科夫不由得冷笑。“他们是为了土地和出路才背井离乡。”
“那帕斯卡尔和亨利呢?”尤比不依不饶地问下去。“骑士团呢?”
“他们被骗了。”亚科夫无比肯定地回答他。
“你是在敷衍我!”尤比怒气冲冲地抱紧怀中的罐子。“照你这么说,所有人都是被骗了!”
难道不就是所有人都被骗了?亚科夫想。他想据理力争,却发现自己的了解太少,无从下手。正犹疑时,塞勒曼替他开了口。“十字军本是应帝国皇帝的求助,远道而来对抗异教徒。这的确是信仰的力量。”棕色皮肤的血奴微微笑着,话中有话。“不过,从安条克到耶路撒冷,他们建立起自己的国家,也收获颇丰。骑士团在那有自己的封地和城堡,还把朝圣变成了一门赚钱生意。至于最初对皇帝的承诺和对信仰的虔诚,也许早已不那样纯粹。”
尤比没想到塞勒曼也持这种观点,不由得眉头皱成一团,静静思忖。他想,有了自己的封地与城堡,便能证明他们不虔诚吗?难道非放弃一切报酬,方能证明信仰?他忽然怀疑起所谓的美德与修养究竟是何为标准,又与谁受益。
海伦的店铺正在这教堂附近,是个还算宽敞的两层小楼。一个刻着剪刀与布料的漂亮招牌从门口侧边伸出,上面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写着她的姓氏——那是美人的意思,十分契合店铺的气质。脚夫们搬运着皮毛货物与属于尤比的那卷天价丝绸,纷纷进了门廊。尤比看到那挂锁箱子,终于从帝国首都的震撼与新鲜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来这最重要的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姐姐?”他一边紧紧拽着亚科夫,一边问塞勒曼。“姐姐住在哪?”
“卡纳卡基斯家族住在城市的西北方位,离这比较远。”塞勒曼坦然回答道。“她要等到夜里才能接待您。”
夜里才能见人,尤比恍然大悟,就像母亲一样。他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这枚神奇指环,没法享受粉红色的灿烂日光,观赏大片磅礴的云朵。“那我们现在去哪呢?”他又担忧地补上一句。“舒梅尔…他等到夜里,就必须到金角湾对面去了。”
“安比奇亚没打算见您与血奴以外的人。”塞勒曼笑起来,嘴角牵出皱纹。“他现在就可以离开。”
这话使尤比与亚科夫如梦中惊醒般错愕。他们望向一路相伴的犹太友人,一时语塞。“相聚必有别离。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要去赴死了!”舒梅尔反而不见惆怅。像早有准备似的,他笑着,牵着那头晕乎乎的驴子,驴背上不知何时已经绑好了所有行李。“在锡比乌我们早说好过,到了君士坦丁堡后,我去哪做什么,就不再受桎梏。现在这合约已全履行了,咱们三人正浑身上下没任何毛病地站在终点。也该放我走了,对吧,亚科夫?”
亚科夫紧皱着眉头瞧那垂着两根小辫子的脸,抿着嘴唇一个字也不说。
尤比将怀中母亲的头颅塞进亚科夫手中,凑到舒梅尔面前。“你要去哪呢?”他忧心忡忡地牵起友人的手。“我们之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正如那海关官员所说,我必须住到加拉塔去。待我寻到住处,便给你们寄信。寄给卡纳卡基斯家,没错吧?”舒梅尔瞧见塞勒曼冲着他点头,便深深呼出一口气。“嘿,我可比你们对这座城市熟悉得多,用不着担心我!”
“千万别忘了给我们寄信!”尤比紧紧攥着他。“我们一有空就去寻你!”
舒梅尔脸上的褶皱笑得堆在一起,却缓缓拍尤比的手背,一根根掰开那些紧攥的手指。他挣出手,将陈旧的兜帽捞起盖在头上,又冲着亚科夫摊出掌心。
“做什么?”亚科夫立着眉毛问。
“我的报酬呢?你还剩下一半没付,还差一枚金币!”舒梅尔假装着大惊失色。“可别说你忘了这事,想赖账耍浑!”
“快给他,亚科夫!”尤比仰起脸焦急地催促道。
是有这么回事,亚科夫想。他不甚情愿地腾挪手臂摘下手套,从腰间的钱袋中摸出一枚金币——尤比挤过去从他手里抢走了金币,又从他钱袋里抠出一枚新的来——亚科夫懒得阻止。舒梅尔会需要的,他难得善良地想。
“拿着吧,舒梅尔。”尤比将两枚金币放在那等待的掌心中。“你会用得上。”
“抱歉,尤比。我只要我的报酬。”可舒梅尔却仅将一枚金币收入囊中。“若是亚科夫肯主动多付给我,我兴许就收下了;可你的馈赠,我实在难收。”他将多余的那枚钱币塞进尤比手中。
“可是…”尤比的眼睛焦急地转。“那我能买你的一张画吗?”
“我的画都被海浪和雨水打湿了。”舒梅尔却说。“我亲爱的,别再惦念那些破破烂烂的莎草纸。”
尤比悻悻低下头。舒梅尔不停地拒绝他推开他——年轻人终于意识到,这是场无法避免的别离。他盯着手中的金币,用指腹摩挲那些凹凸不平的头像纹路,良久不言。舒梅尔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