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的解释,舒梅尔。年轻人问出这种问题情有可原。”海伦守着蜡烛叹了口气。“然后,少女的父亲知道了这事。对许多犹太人而言,女儿与基督徒私交,这是不可容忍的耻辱与罪恶,是种自私又放荡的行为。于是,他为了保住女儿的名节与家族的荣耀,便心生一计。
“他截下二人的书信,得知私会的地点。那是个小花园,中央有一口水井。他使自己的守卫看守在花园门口,等待那基督徒少年于深夜应邀前来。
“少年来到这,未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却只见到手持匕首的歹徒。他被那犹太人派来的守卫刺死在花园的井边,直至凌晨才被人发现。”
尤比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犹太少女得知这事后便发疯了。从那以后,她日日以泪洗面,守在那口井边,瞧里面的银月,以此舒缓对爱人的思念。可这终究是徒劳的。
“终于有一日,她疯到在井中瞧见爱人的模样,便投井自杀。”海伦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众人便也随着划了十字。“此后,那口井的井水变得苦涩无比,无法入口。人们都说,是那少女的泪水与痛苦尽数融进了井水中,世人无法承受那可怕的思念,便才觉得井水苦涩。”
故事结束,甲板上的希腊士兵纷纷扼腕叹息。有人觉得这少女不够坚强,也有人觉得这少年不够缜密,又有人觉得这父亲不近人情。大家众说纷纭,各抒己见。而尤比抬起头,悄悄问亚科夫。“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他问。“一个人与谁恋爱,为何还要顾忌他人看法?一个犹太人与一个基督徒恋爱,又关其他犹太人与基督徒什么事呢?”
“因为他们事先假定了他们是同样的人。如若有人与众人不同,便被逐出群族去。”亚科夫望向甲板外汹涌的波涛。“可有时群族由天生的东西划分。血缘、种族、信仰、样貌,谁也没法剥夺。那便只能除去这个人的思想与灵魂。”
“真是荒谬。”尤比小声嘀咕。“天底下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呢?”
亚科夫紧闭着嘴。他想起塞勒曼在康斯坦察教堂说过的话,又想起自己身上这件画着十字的罩袍。
“康斯坦察的水也是因为这才这样苦吗?”尤比忽然抬起头,向海伦问道。“也是因为少女的泪水?”
这问题引得船上的人都笑起来。“那可不是!”海伦的酒险些呛在嗓子里。“水渠运的水,味道都不大好!”
海风越作越大,夜空中甩下零星雨滴,是风暴来袭的预告——希腊士兵们收起盘碟与酒杯,躲进船舱里。“回房间去!”亚科夫冲尤比大喊,又从甲板上拽起浑身软绵绵的舒梅尔。“你的酒量也太差了!”
犹太人一反常态,安静地任他拖动,一言不发。迅速来临的咸雨拍打在他脸颊上,瞬间便浸湿了他的衣服与头发。
一夜过去,风暴迅速席卷着波涛离开,整船安然无恙,全无损坏。尤比睡得不好,天蒙蒙亮便起床。他爬到甲板上,发现外面万里无云地晴朗。蓝色的海天交界处,远远现出一丝陆地的痕迹。
“亚科夫,你瞧!”他拽着睡眼惺忪的血奴摇晃。“那是君士坦丁堡吗?”
“我怎么知道?”被吵醒的亚科夫缊着怒气。“我没有去过!”
塞勒曼及时地从他们身后缓缓走来。“那不是君士坦丁堡。”他浅浅笑着说。“但我们就快到了。”
尤比一刻也不停地盯着那处小小的陆地,眼皮也舍不得眨。很快,他发现那是一道海峡——两侧的高山中间显出一条海路。船走得愈近,那海路便愈加宽阔起来。
“那是君士坦丁堡吗?”尤比兴奋地指向山下的零星房屋。
“不是。”塞勒曼说。
尤比失落地低下头,伏在栏杆上焦急地望。船驶进海峡中,不一会,大片的耕地与零星码头又出现在海峡两岸。“这是君士坦丁堡吗?”尤比再次扭过头问。“这里有码头!”
“也不是。”塞勒曼说。
“那哪个才是?”尤比的靴子底在甲板上来回剐蹭。“告诉我,君士坦丁堡是什么样?”
“你要是看见了,就绝不会再发出疑问。”舒梅尔打着呵欠从船舱里走出,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要是还有疑问,就一定不是君士坦丁堡。”
这话是什么意思?尤比现在没有头脑想这个。他望向两边连绵的山脉,一个小房子也不肯放过,双眼不停扫视。船在曲折的海峡中缓缓行驶,尤比想,他恨不得直接张开翅膀,飞上晴空,就一定能瞧见他们旅程的终点。
船又轻轻向右转过一个小小的弯。尤比停下所有的小动作,只张着嘴安静地立在栏杆边,像尊雕像般凝固在船头。“你瞧,我说了。”舒梅尔望着那景色笑起来。“你要是看见了,绝不会再有疑问。”
亚科夫正倚在栏杆边垂着头打盹。昨夜的风暴叫他近乎一夜未眠,正精神涣散。可听见这话,他还是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朝船头的位置看去。
世界渴望之城,众城之女皇,文明与秩序的世界——只消一眼,亚科夫便明白了这一切溢美称呼的来由。他抬起头,嘴在胡须下缓缓张开。
那是一片庞大半岛,从陆地深入海洋,三面环海。高耸连绵的城墙与密集的港口围满了全部海岸,所有的角落都精雕细琢。数不胜数的船只停泊着,帆远远看去像白蚁的翅膀,层层叠叠垒在码头边,渔民与商贩已经在那忙碌起来。城墙内,无数大大小小的建筑整齐规整地排列,其中有几座格外高大辉煌,穹顶之上的十字架在晴朗的日空下闪烁着耀眼光辉。
亚科夫难以想象要多少人与财富才能建起如此庞大的城市。他想,这也许便是世界上最安全与坚固的地方。
见识过君士坦丁堡的人们,从此便不再认同任何一座城市算作真正的城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