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三人在天蒙蒙亮时就被小巴图尔叫醒。“父亲在等你们。”他又像念背好的句子那样说拉丁语。“他说,鸽子快放飞了。”
他们睡眼惺忪地行至山坡顶去,就连舒梅尔也懒得多说一个字。现在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大风刮过皮肤像刀子在割。他们不得不如本地牧民般缩着脖子,将脸埋进领口的皮毛里,每根手指都藏进宽大的袖子——这下尤比明白,为何这身长袍的袖子要做得如此长。走完这段路,再猛烈的困意也能被大风吹得丝毫不剩。
小巴图尔带他们走进一顶套间军帐,行至最里面。
那是一间议事帐——尤比可以想象这里站满百夫长与骑将,不过现在里面没任何野蛮的鞑靼士兵。中央的地毯上摆着桌椅笔墨,后方挂有一张广袤详细的巨型地图,几乎占满整面毡墙。他们能在上面看到整片黑海与亚速海:北面的第聂伯河延伸至冰原,东面的高加索布满山地。而南面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上,他们的目的地被画着一颗夺目的闪耀标识:君士坦丁堡。可上面的字长得全像形状各异的小树杈似的,尤比一个字也读不懂。他想,那应该是突厥文。
巴图尔正独自一人,精神矍铄地站在那面地图前,手中端有一杯冒热气的奶茶。“这是刚煮的。”他又抬起手挥了一下,立刻便有仆从端着托盘到他们面前,非要每人都取走一杯才肯离开。
“尝尝吧,能暖和身子。”巴图尔说。
尤比嗅了下杯口,一股咸味钻进鼻子,叫他皱眉。“谢谢您的好意。”他偷偷放下杯子。
“这里面没有掺肉和油吧?”舒梅尔灌了一大口才想起问这问题。他尴尬地改口。“呃,有也无妨。顺便,您的地图真是大而华美。”
“我们现在在地图的哪里?”尤比皱着眉,用杯子暖着手问。
可汗惬意地走上前,用指甲沿着喀尔巴阡山的谷道从南至北划出一道线。“前天,你们从修道院来,顺着这条路。”他的指尖停在那。“我们就在从这向南的某个位置。”
尤比走上前去,眼神盯着那整洁指尖瞧,那里是一片广袤草原,在黑海西面,多瑙河北岸。他向下去瞄海峡上夺目的闪耀标识,又偷偷向上寻找自己走过的路——尤比发现,短短一个月,靠骑马竟能走这样远,仿佛终点的君士坦丁堡突然就没那样遥不可及。
“能否告知我你的名字?”巴图尔的问话忽然叫他回过神。尤比转过头,发现可汗已经行至桌前,拿起鹅毛笔。“我该如何向安比奇亚介绍你?”
尤比忽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像在森林里跑得太快迷了路,可他还得继续走下去。“尤比。”他说。“尤比?德?诺克特尼亚斯。我是家中最小的兄弟。”
“不是个常见名字。”巴图尔的笔尖在一张小巧棉布上刷刷写着。“该如何拼写?”
“嗯…”尤比凑近去,发现巴图尔在试着用希腊语书写。“用西里尔字母更好些。我来写吧。”
他下笔去,红色墨水划出他的名字。巴图尔站在一边端详着。
“我是否方便询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他忽然问。
“是我母亲。”尤比递回鹅毛笔。
“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巴图尔的眼睛笑得眯起来。
尤比诧异地瞧。“为什么您这样说?”一阵隐秘而怅然若失的悲伤被他压回心里去。
“你说你来自特兰西瓦尼亚,那里许多人说一种与匈牙利语截然不同的语言,习惯用西里尔字母拼写。”巴图尔接过笔。“那语言我不甚了解,不过,我知道另一种用西里尔字母拼写的语言。”他转过头,笑着看一旁一言不发的亚科夫。“那是亚科夫的母语。可惜,他不识字。”
尤比的眼睛转到他的血奴身上去。个头高大的斯拉夫人正影子般躲在帷帐后。愤怒燃尽的灰烬叫他像只阴暗的幽灵,满负仇恨与险恶。
“你的名字意为爱。”巴图尔说。“在斯拉夫语中,称柳波芙。”
他们很快完成一封短短的信,还叫小巴图尔誊写了许多遍——“一位每日为拉丁语和希腊语愁苦的鞑靼少年。”舒梅尔实在忍不住了,他偷偷与尤比耳语。“要是我能活着到君士坦丁堡去,就把这场面混着故事画成画卖钱。我能靠这个大赚一笔。”
“这是个太奇怪的题材了。”尤比掩着嘴回应他。“怎么可能大赚一笔?”
“奇怪,却最能满足高贵的罗马人的需求。”不知舒梅尔是在肆意嘲讽还是认真商讨。“就好像那种小说:一个基督徒勇士前往某位苏丹的城中,经过这样那样的冒险,赢娶苏丹的公主,不知怎的,还叫全城的□□都改信了。”
尤比好像有点懂了,又好像没懂。他思索时,巴图尔将那些棉布全裁成细细的条,分成许多份。“为什么要写这样多?”尤比好奇地问。“都是一样的信。”
“因为这是封重要的信。”巴图尔和蔼地回答他。“路途遥远,我们不希望有鸽子路上被人射死,被鹰抓去。对吗?”
他们携信件,到整片山坡上的最高处。尤比看到,那立着辆木头马车,钉着一排排栖木,像大房子上长满小房子。尤比怀揣着信,忽然感觉它们变得沉重又杂乱。等鸽子放飞,就再没回头路了。他欢欣又恐惧地想,他的远征就快结束了吗?他本该为这事开心的。
“把信缠到它的腿上。”巴图尔伸手抓过一只乖顺的黑色鸽子,捏着尾羽将它翻倒在手心里。“就像这样,然后用细线捆好。”
尤比用指头捋动手中轻薄的棉布。他忍不住去读这信最后一遍。小巴图尔的希腊文写得整齐美观,上面只两行字。
“您的兄弟,尤比?德?诺克特尼亚斯,正在我的营帐。他请求您的帮助,前往君士坦丁堡。——塔拉斯?巴图尔”
年轻的吸血鬼将自己的嘴唇抿了又抿。他犹豫地抬起头,目光对上巴图尔手中的信鸽。家禽咕咕地低吟,在囚禁自己的手指中舒适地蹲着。它有双空洞的对不上焦的眼睛,却能分辨千里之外的巢穴。尤比想,巢穴——家庭与亲人,一个总要回归的地方。他又想起自己的母亲来。
“我明白了。”他也取过一只鸽子,埋头将布条缠到那细细的腿上。
几人协力,将所有的信捆好。太阳正白森森地从山坡后升起,与对面逐渐隐去的月亮交相辉映。
“时间到了。”巴图尔掀起挂车板的一大块毡布。
迫不及待地,归巢的渴望叫鸽群从栖木与隔间中振翅而出。尤比被迷了眼睛,不舍地望向那些漫天飞舞的羽毛。晴朗的严寒中,鸽子们飞上苍穹,很快归为一支形状尖尖的队伍,像只松散又结实的箭。它们在空中绕了几圈,飞向遥远的南方海峡。
巴图尔也抬头望着,他的笑容灿烂得像旁边金色的阳光。“愿她回信。”
尤比惆怅地安下心。他叹着气,仿佛自己再也不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愿她回信。”他说。
太阳爬上头顶时,尤比焦虑又期盼的心情已经减弱许多。他认输地意识到,总得熬过一整天去,才能得到新消息。
“着急什么,想什么,现在都不重要。”舒梅尔没再肆意画画,胆怯反倒使他安逸地空闲下来。这次,他向可汗讨了把舒服椅子,坐在奴隶撑着的大伞下,惬意地眺望阳光明媚的远方。“没抉择要做,没麻烦要处理。除了等,也做不了别的。这才是真正的星期日。”
“你说得对,除了等做不了别的。”尤比在草地上绕着圈走,也终于累了。他干脆坐到地上。“亚科夫去哪了?”
“他不是一直跟着你?”舒梅尔搭起腿来,脚翘得老高,晃来晃去。“这下他没法再说,可汗是因为他才照顾我们。说不定他觉得害臊,自己躲起来了。”
尤比低着头看靴子上的刺绣花纹。“他才不害臊。他不是那样的人。”
“要么是虚伪,要么是暴戾。”舒梅尔满不在乎。“二者之中,他必占一个。”
尤比拧着嘴角想这话的含义。他又想起昨天夜里亚科夫与他说的。
他向南望去。一粒粒羊在阳光下的原野上挤成一团。连着两日都是晴天,积雪被晒化了,山坡斑驳的白色越来越少,叫湿润又泥泞的地面暴露出来。尤比觉得这放牧光景似乎能叫他的心情平静,不那样焦躁。他想,放牧的人每日看这光景,本应淡泊又平和。为什么到了战场上,就变成了背着弓箭和弯刀的,残暴嗜血的鞑靼人?他们出于何种理由,非要去掠夺他人呢?
像回应这想法似的,草原尽头忽然出现一支疾驰的马队,冲破原本惬意呆板的羊群,像一颗石子砸破了平静的湖面——尤比惊得爬起来,像被一下子拉回现实里。“那是谁?”他问。“是冯?布鲁内尔大人的军队?”
“他们哪能这样快就到?”舒梅尔从座位上起身,觑起眼睛。“那后面是什么?”
尤比顺着舒梅尔的目光,寻到一面旗帜。旗上用金线绣着一只狼头,脑袋后散落着九只辫子,与巴图尔营帐内挂着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旗面的颜色略有不同——这支队伍的狼头旗全是红色的,而他们见过的全是黑色——招摇的旌旗后,走出一大队人。他们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着,长长地牵成许多串,像数条长虫般缓慢地蠕动行进。
“是奴隶!”尤比惊呼。“可汗又抓来新的奴隶?”
他用力又仔细地瞧,想看个清楚。队伍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垂头丧气、衣衫褴褛;有人据理力争、维系体面——很快有鞭子便抽在那出头鸟身上,叫他认清事实。尤比的视线顺着鞭子扫视,瞧马队的人。很快,他发现为首的人并非巴图尔。
“…那是个女人吗?”他诧异问道。
“据我所知,鞑靼女人可担不得这种活。”舒梅尔疑惑地抱起手臂。“我听说,他们的女儿没法继承财产,一个男人能娶许多老婆。女人在家劳作,男人才能出门掠夺去。”
“可吉安妲嬷嬷说,与她定下约定的可汗就是个女人。”尤比说。“会不会是另一支部落的可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