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先说。”
“不,你先说。”亚科夫坚持道。“否则这事就没戏。”
尤比在黑暗中盯着他的脸。他想,他要是能读懂每根血管跳动所代表的含义就好了。可他没这经验也没这能耐。“你要是反悔,”他气得呲起尖牙。“我就把你的脖子咬断。”
他看见,亚科夫也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的脸。不知由于缺氧还是紧张,大片的血液正沿着血管上涌,像张细密的鲜红的网般笼住他的面庞。
“好。”亚科夫严肃地回答他。“说吧。”
“首先,你知道…”尤比的声音小得像嗡嗡响的蚊子。“我的母亲很厉害…她能做到很多事情,所有血奴都听她的。有些血奴,甚至叫那些事神迹——可能是他们的头脑里先入为主地觉得只有神能行奇迹;或者说,他们就是单纯地管能行奇迹的、无论谁,都叫做神。”
“这不奇怪。”亚科夫说。“然后呢?”
“那你觉得,神的孩子是不是多少应该继承神的力量,或者分享神的权柄?”尤比的声音越来越小,细不可闻。“就像宙斯,就像奥丁,就像盖亚。哪怕是人的孩子,都能继承些头衔和财产呢。”
“这不一定。”亚科夫回答他。“总有些倒霉的,就像帕斯卡尔。”
尤比愣了一下,随即把脸埋到亚科夫肩窝里。“那我就是最倒霉的。”他愤懑又失落地嘟囔。“我就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王子。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不像我的姐姐和哥哥。所以,母亲才宠爱我,不许我离开她身边。”
“为什么你这样想?”亚科夫皱起眉头。“也许只因为你太年轻。你现在已经会了很多。”
“至少母亲肯定没料到这些。”尤比说。“她做了很多…她为这事神伤。你明白吗?我不是傻子,我能看出来!她觉得我再不可能有任何长进,没法活下去。她不叫我知道许多事…”他的指甲抓着毯子,叫它蒙得更紧。“小时候,我的哥哥伊纳尔特来看望我。他想带我去森林里,他变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我不知道他怎样做到的,于是问他。可他说,这就像走路一样,没什么可问可学。我试了一整天,我真的不明白…我甚至将母亲的戒指扔进湖里去,可还是没有用。
“我问伊纳尔特,是不是因为我年纪太小。我问他,他像我这般大时就能做到这些吗,可他不肯回答我,只一直笑。
“然后母亲赶走了他。她发怒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伊纳尔特。”尤比的声音闷闷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该是永远不能像他们那样‘行奇迹’了。直到后来遇见你。”
“没了?”
“你还想听什么?”尤比气愤地掀起毯子。“我就知道这些!”
亚科夫趁机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又将毯子蒙回二人头上。“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问的是,你的姐姐会不会什么其他的‘奇迹’。就像真正的神迹那样,而不是变成蝙蝠、黑雾那类马戏东西。”
“那怎么就不算神迹?”尤比的眼睛瞪得很圆。“你觉得什么算真正的神迹?”
“比如,叫瞎眼的人重返光明,叫麻风病人痊愈。”亚科夫说。“比如,叫死人复生。”
尤比像在思考,也像在质疑。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我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说。“也不是没可能。你想,母亲能把人变成血奴,我摘了戒指也能不再受伤…”
亚科夫再次掀起毯子喘气,顺便动着胳膊,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一团乱麻似的思绪像被理出一个线头。他盯着毡房的穹庐,看那圆环中闪烁的星星。那就像真相露出了一小块碎片,可他依旧没法遍览全貌,得知星空的全部奥秘。他想顺着那线头抽丝剥茧,可又怕叫死结更死,乱麻更乱。
“该你了。”尤比忽然敲他的肩膀。
“什么?”
“你不能耍赖!”尤比惊叫起来。“我要咬断你的脖子!”
亚科夫这才想起,这次坦白说好是相互的。他看到尤比再次将毛毯盖过脑袋,便伸手阻止他。“用不着了。”他将尤比推下自己胸口,叫他趴到旁边去。“这话不怕被巴图尔听见,他什么都知道。
“我曾经是个混蛋。”
“你现在也是个混蛋。”尤比斜着眼睛瞧他。
“我曾经是和巴图尔一样令人恶心的混蛋,甚至比他更过分。”亚科夫低沉着嗓音。“让我告诉你,我们以前做些什么。
“我们杀人。无论是孩子,老人,女人:老人是最多的——因为他们活不久,干的活不够养活他们自己。孩子被与父母分开,卖给埃及人、撒拉逊人做奴隶。男孩很可能会被阉割,死了就死了,活下来就去做奴隶兵;女孩和大多数的女人是同样的下场,要是尚有姿色,就被我们囚禁□□,或者卖给别人囚禁□□;要是姿色不够,就被派去做苦活累活。女人们的体力比男人们差,她们在矿洞、农田与火窑中会死得更快。等到一批人死光,我们就换个地方继续重复这一切。我们拿走所有的粮食,带走所有的牲畜。工匠被绑架,学者被流放。要是遇到稍有头脸的小贵族,就寻人讨要赎金。这就是我在像你这样大,不,比你更年轻时每天做的事。
“巴图尔这样做貌似更有缘由,因为他是个鞑靼人,祖祖辈辈以此为生;但我,我由于他的‘提拔’,每日必须对自己的同胞拔刀相向。我被他变成比魔鬼更邪恶的怪物。你明白吗?”
亚科夫用余光瞧尤比的脸。火光中,他年轻的主人沉默着,他不知那张阴影中的脸上是否浮现着或震惊或厌恶的神色。但他继续说下去。愤怒已经点燃了他。
“要是你的姐姐从未来过,也许我就会一辈子做这样的怪物。直到那天,巴图尔要我去熊洞中掏熊崽,就为了讨好你的姐姐,荒谬至极。我取到了熊崽,却受了重伤。”亚科夫感到自己的唇舌被火烤得干燥炽热。“他认为我再无用处,把我像掷垃圾般丢回码头做苦工,还强迫我与他的女奴结婚,就为了叫我的后代继续为他卖命!
“我没法忍受这个,这是我的底线。我忽然就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如何罪不可赦。
“所以我逃走了。”
一阵寂静徘徊在毡房内,火塘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亚科夫想,他甚少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尤比在听吗?他为何一言不发?
“你认为,这和巴图尔给你讲的故事,是一回事吗?”他问。“别被他骗了。”
尤比依旧不说话。他缓缓地移动身体,将头静悄悄地放到枕上,平躺下来。“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可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点委屈。“…我们睡觉吧。”
亚科夫皱着眉看他一举一动。“我以为你想要我的血。”
“我还没那样饿。”尤比戴上指环,闭上眼睛。“羊的血也能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