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可汗的营帐与所有人不同,正如亚科夫记忆中那般。哪怕是临时搭建的战帐,也大而华丽,用彩色的刺绣花纹装饰,挂有多段锦缎旗帜,毡布厚实洁净。他们正在草原旁的一处矮山山顶,四周难得平缓。向北边望去,能将来时经过的山谷与草原尽收眼底。狭窄的山口处,已经能瞧见有骑兵忙碌着奔波,布置看守。
“你的拉丁语,是哪里学的?”舒梅尔放慢语速,问小巴图尔。
孩子抬着圆脸瞧他,过了一会才理解这话。“从我父亲那。”显然,拉丁语并非他的母语。“父亲说,这是门重要而有用的语言。”
舒梅尔赞同而夸张地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眼神向亚科夫身上瞄。“你的父亲为什么叫你来接待我们?”他又问。“他怎么不在?”
“什么?”小巴图尔不停地眨眼睛。“您能再说一次吗?”
看来语速一快,词语一多,这孩子便没法理解拉丁语了。“你的父亲,在哪里?”舒梅尔像和婴儿说话,一字一顿地说。“你来迎接我们,为什么?”
这次鞑靼人的孩子终于顺利理解了他的话。“父亲很忙。他是伟大的可汗,要准备战斗,晚上才能到来。”小巴图尔不住地抿嘴唇。“请信任我。我能照顾好客人们。”
尤比担忧地瞧了一眼亚科夫的脸,也结束沉默。“你要带我们去哪?”他大着胆子问道。
“路途遥远,请你们沐浴净身,好好休息。”小巴图尔抬着脸说。他年龄太小,个头比尤比更矮些。“我们有特殊的沐浴方法,用火洗澡。”
用火洗澡?尤比与舒梅尔瞬间变了脸色。“他要烧死我们!”尤比一把拽住亚科夫的手。“你怎么没点反应?”
亚科夫终于听够了这些无聊又冗长的幼稚对话。“你的拉丁语说得太差。那叫火浴。”他不客气地用突厥语连珠炮似的对那孩子说。“是你父亲没好好教过你,还是你头脑不够用?你多大了?你母亲是谁?”
小巴图尔不悦地停下脚步,也使走在身后撑着巨伞的斯拉夫奴隶愤怒地开口。“对我的主人尊敬些,外来者。”奴隶将伞立在地上,抓住亚科夫的肩膀。“我们知道,你以前也不过是巴图尔汗的奴隶。别以为换了身带十字的衣服就能这样嚣张。”
“奴隶?”亚科夫非但没被激怒,反而哑然失笑。“那你可知道,我以前是他唯一的近身侍卫,而不是个跟在后面打伞的佣人,整天拾粪烧火?”
如他所料的,那年轻的斯拉夫奴隶被这话气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却不知何以回应。小巴图尔板着脸不苟言笑,不为自己的奴隶辩驳。“亚科夫,你说了什么?”尤比拉扯他的手臂。“别招惹他们。”
“一些可笑可悲的话。”亚科夫讥讽地说。“恰就能叫他们愤怒,更可笑可悲。”
一行人气氛不甚愉快地行至一个小帐篷门前。帐篷顶端的圆洞处冉冉冒着白色蒸汽。小巴图尔拎起袖子拍拍手——那神气姿态像一位成年人般从容成熟,全无说拉丁语时那般磕绊踌躇——随着他的号令,一群蝴蝶般翩翩起舞的女子们叮叮当当掀起门挡,低着头越过门槛,顺从地从帐篷内走出。她们有着同样曼妙的身段,纤细白嫩的手指,却长着截然不同的面孔——有金发碧眼的斯拉夫人,又有黑发褐瞳的突厥人,甚至还有位红发的凯尔特人。不同颜色的长辫子与金银首饰摇晃着,叫尤比忽然警惕地朝亚科夫的方向后退一步。“她们将服侍你们。”小巴图尔背诵一般说。“为了客人们能美妙地沐浴。”
“不,我不需要!”尤比连忙拒绝。
“您的岁数比我还大。”小巴图尔的脸上露出一个不符年龄的暧昧笑容。“要是您不明白如何使用她们,我可以教您。”
尤比脸上的表情从尴尬变为难堪。他抬头向两位更年长的同伴求助。“我们感激可汗的好意。”舒梅尔叹着气,不知出于厌恶还是无奈。“不过,我们是有信仰的人,恕不能接受这种礼物。”
“信仰。”不知小巴图尔是否理解舒梅尔整句话的意思,但他作出了然于胸的样子,又抬起手臂,拍了拍手。姑娘们低着头迅速离开,不知从四周哪间帐篷中又走出一队长胡子乐师,拎着乐器,遵从这孩童的命令接替姑娘们的位置。“音乐不会打扰信仰。”他说。“别拒绝。”
“好吧。”尤比紧张的心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他没料到这伙乐师要陪着他们沐浴,也没料到“火浴”是什么东西。毡房内放了个大火炉,烧着一大篮子黑色石头。刚刚撑伞的斯拉夫奴隶向里面一瓢瓢地泼水。一碰到水,石头便发出呲啦响声,冒出大片稠密的白雾,迅速笼罩帐内。尤比这便明白,大雪天在帐篷顶开个洞有何用处——他在这水汽蒸腾的地方闷得喘不过气,头发丝烫得脖子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