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的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不做声。亚科夫猜,这医院骑士可能是醉过去快睡着了,便伸脚去踢他的鞋。不料,帕斯卡尔却躲开他,抬起手,抓着自己半长的褐发,手掌捂在眼睛上。
“…亨利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萎靡着,像是信仰崩塌在面前。“旁人听去,总是浪漫故事,家长里短,放在饭桌上讨论的八卦奇闻。而要是身在其中,里面的苦痛便没处诉说。哪怕是最亲密的兄弟与朋友也不能理解你的感受。”
雪花静静落在他的盔甲上,那里冷得不叫它融化。而亚科夫的眼神比雪更冷漠。他想,一个天生贵族,法兰西人,长在富饶温暖的土地上,却非要自己跑到遥远东方,向一个卑贱的斯拉夫人炫耀自己的伤疤。他指望什么呢?指望自己安慰他,鼓励他,与他一起背那几句圣经上的故事?是他更悲惨,还是自己,还是他那患了麻风病的、贫苦的、英年早逝的同乡朋友?
忽然,亚科夫想起尤比在自己面前哭泣的模样。那时,尚有胸口的刻印鞭策奴役他,有聒噪的舒梅尔在耳边指责他。而现在,除了风雪和冰冷的锁子甲,没东西逼着他做什么。
但他依旧缓缓抬起手,拍了帕斯卡尔的肩膀两下。
“你还有自己要干的事。”亚科夫的嗓子喝酒喝哑了,话像是对自己说的。“还有人指望你,憧憬你呢。”
深夜,两名骑士喝得酩酊大醉,披星戴月返回住处去。亚科夫提着双腿打结的帕斯卡尔送回教堂,没戴头盔。修女、军士与麻风病人们惊讶地瞧他的脸,却被帕斯卡尔大叫道:“你们现在才知道,斯拉夫人也能做骑士吗?”亚科夫将他丢给一个与他一样穿黑袍的——他醉得眼前发晕,辨认不出那是谁。“我,我很抱歉破了斋戒,不守规矩…”帕斯卡尔说着说着又朝圣母像道歉,法语与拉丁语混着用。“明晚就是平安夜了,主该惩罚我,团长该惩罚我…”
吉安妲嬷嬷从侧门走出来,瞧这骚乱。亚科夫尚能认出她,用全力叫自己站稳脚跟。“…抱歉,嬷嬷。”他低着头,费力捋直自己的舌头,淡金色的长发在额头上摆来摆去。“我是个斯拉夫人。”
“帕斯卡尔早和我说过这事,我都知道。”吉安妲嬷嬷叹着气。她抬起手,踮起脚,粗胖的手指轻拍亚科夫低下的头颅,仿佛在给他做洗礼般轻柔。“我代表圣母饶恕你们酗酒与不守斋戒的罪行。今天大家都累了一天,快睡觉去吧。”
明明外面是下着雪的黑夜,亚科夫却觉得天空仿佛明亮晴朗。他的脸自由地暴露在空气中,不怕叫任何人瞧见,连打在脸上的雪片都清爽晶莹,寒风也通透可人。他走回客房去敲门,是尤比打开门阀放他进来去。“我还以为是舒梅尔回来了。你不用戴着头盔了吗?”吸血鬼的红眼睛在黑夜中奇异地闪闪发光。“你身上真好闻…”
烂醉如泥的血奴听不清话语,只觉得一团模糊的东西在脑子里翻涌,快乐地叫所有东西都同样模糊暧昧。他关上门,倒在地上的稻草铺里,用最后的力气解开自己后颈的锁子甲皮带,叫脖子上的血管暴露出来。“你觉得好闻?”亚科夫说。“那就允许你咬一口。”
他闭上眼睛,就累得再也睁不开。
睡梦中,有长相酷似卡蜜拉的美丽女人骑在他身上,细嫩冰冷的双臂环抱他,尖牙刺进他的皮肤里。女人一会又变成男人,却不减魅力妖娆。他们继续愉快地拥抱彼此,做最亲密的接触,像热恋中的情侣,像新婚之夜的夫妇。忽然,伏在他光裸胸口的银发美人变为黑发,血红的虹膜融化,从眼眶流下,像张受潮融化的诡异画作般,扭曲痛苦地哀嚎。亚科夫惊恐地伸手抓住他——那是尤比。那是他的主人。
刻印恐怖的疼痛叫亚科夫大叫醒来。他发现自己依旧在客房里,太阳正从屋顶的漏隙中灿烂地挤进来——今天是个大晴天,且已经中午了。亚科夫恍惚地低头看,锁子甲依旧完好地穿在他身上。旁边的尤比也穿戴整齐,卷着斗篷,衣服上沾着稻草,像平时那样缠在他手臂上睡着。只是两人身上都散发浓烈的酒气,叫整个屋子都醉醺醺的。亚科夫头痛欲裂,他环顾四周,没瞧见舒梅尔。他该是已经到教堂里去给墙壁画装饰,亚科夫想,我昨晚做梦时发出声音了吗?叫这犹太人听见了吗?
又一阵可怕的头痛萦绕他的脑袋打转,仿佛向头骨里砸钉子似的。亚科夫休息片刻,稳了稳神,抬掌去推身边的吸血鬼。“你咬了我,你也醉了?”他皱着眉唤尤比。“醒醒,都到中午了。”
他身边的吸血鬼像教堂里的长毛猫一样用力伸展四肢,浑身的关节咯吱作响。“我的头真疼…”尤比费了半天力气才爬起来。“这就是醉吗?”
亚科夫注意到他的手腕。那里的衬衣袖口貌似短了一点。他站起身,叫尤比也立正,好打扫他羊毛斗篷上的稻草叶子。亚科夫惊讶地发现,斗篷下摆的位置貌似也抬高了。他直起身子,张着嘴端详,发现尤比的头发长了,发梢已经探到脸颊上。
“你好像长高了。”亚科夫说。“就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