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们该离开这。”亚科夫回到房间,局促的空气叫他几近窒息,摘下头盔拼命呼吸。他从铺着干稻草的地面上拾东西。梳子、镜子、铺盖、书本,短短几天,三人竟在这里留下如此多痕迹。他胡乱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塞进皮革行囊里。
“鞑靼人已经走了!”舒梅尔大惊失色,拦在门口。“他们放过了修道院,你干嘛不等圣诞节过去,他们与萨克森人打完了仗,再挑个平和时候离开呢?”
“我们答应过吉安妲嬷嬷,留到圣诞节的!”尤比怨怒地瞧他。
“我从没答应过那些事。”亚科夫收紧口袋。“是不是你与这些基督徒厮混太久,叫你分不清自己的身份,记不住自己的目的?”
“我怎么就分不清,记不住?”尤比愤怒地大叫,看起来像头小狮子。“明明是你分不清自己是个人,记不住你在这交了朋友!”
“而你是个吸血鬼。”亚科夫的话语里透着冰冷的理性。“太阳出来就得戴着指环才能出门,每天晚上不喝我的血就饿昏过去。”他伸手指向墙角的包裹。“哪一天你长出翅膀来,就会像你母亲那样变成疯子、怪物,冲进教堂里将所有人都杀死。今天离那天还剩多久?”
“我才不会像母亲那样!”那双红眼睛暴怒着瞪大。“我才没那么任性、不负责任、随心所欲!”
“原来你这样怨恨卡蜜拉?”亚科夫扯动嘴角笑出来,手掌难受地按到胸口上。“你是她生的养的,在她身边十八年。你现在看起来和她像极了。”
一旁的舒梅尔弓着背捂住耳朵。他想逃,挤到门边又犹豫着回到墙边。“不讲这个,好吗?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他陪笑着,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要是离开这,我们去哪呢?向南,鞑靼人的骑兵都围在山口那;向北,回布拉索夫城去,我们三个都要被冯·布鲁内尔扔进监狱。就算躲进森林里,大冬天的,马粮也撑不住几天。要我说,不如留在这。好歹吉安妲嬷嬷和帕斯卡尔都是好人,不至于孤立无援,对不对?”
还没等他说完,帕斯卡尔便正从门外栅栏处进来。亚科夫来不及戴回头盔,只得强忍怒气躲在墙角,背过脸去。“…看来我来的不凑巧,无意冒犯。”帕斯卡尔瞧见阴暗房间内那淡金色长发的魁梧背影,立刻克制礼貌地转开视线。
“我想,你们该去教堂瞧瞧。”他低着头,声音哽咽。“亨利…我是说德朗西家的骑士。他的情况不大好。”
他们再次赶往那熟悉的小教堂去。一到阴霾时,雪便越下越大,乌云盖得山谷间不见天日,叫外面暗得几近黑夜。而祈祷厅内星星点点燃着蜡烛,像为灵魂指路的灯。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只陪护的修女忙碌着,将绷带浸进水中,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声响。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独自处在漆黑中。”亨利喃喃道。“但我一听见圣山的泉水流淌,就知道还有天使环绕在我身边。”
一看便知,他已到了弥留之际。所有人站在那,看着绷带被从那溃烂的脸上一层层揭开,又被新的干净布条一层层盖住。溃烂成粉红色的伤口与肉芽从缝隙中一闪而过,得以叫人窥见——那已经不能称作是一张人的脸,倒像是腐烂许多天的尸体。但亚科夫与尤比都不肯回头去。他们与那双掉光了睫毛的,浑浊失明的眼睛对视。帕斯卡尔守到他身边,握住那只毫无知觉、长满脓疮的手,为同乡祈祷。时间静谧流逝着,窗外的雪下得像永无止境。天色越来越暗,黑夜即将来临。
“我无地,也无财产,亦无儿无女…我已将一切献于主去,我虽渺小,却也尽微薄之力…”亨利说。他的声音虚弱,口齿却较平时更清晰。“虽没能满足每一个夙愿,但我仍不后悔来这世上。现在,我无牵无挂,无所求。”
他说着说着,忽然转成亚科夫听不懂的法语来。那些温柔的舌音来自遥远的西方,亚科夫想,而他却要死在这不知名的小修道院,尸骨再回不去家乡。只幸而他身边尚有听得懂这乡音的人——帕斯卡尔听着亨利说话,时不时回上几句。两人一起用那异国语言轻声唱起歌来,不一会就泪流满面,埋头啜泣,又哭着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