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科夫恍然发觉,自己正是在场唯一听得懂所有话的人。他下马来,捞过两条缰绳,叫两匹马都沿着林子边缘放轻蹄子走。三人悄悄凑近修道院的矮墙门口,终于得以看见那里的光景:一位身材矮胖,头巾整洁的修女嬷嬷,正昂着头,独自应对门外三名骑在马上转悠的鞑靼人。矮墙爬满植物,形同虚设的破旧木门关着,羊群被围在院落里面,挤来挤去,纷乱迷茫。
尤比用手帕捏着鼻子,也溜下马来,凑到亚科夫背后。他已在布拉索夫城见过鞑靼人,不过又觉得修道院门口的又与他在城里见过的不大一样——不像卖马的商人般拎着鞭子,而是每人都在腋下竖背着件角木弓,马镫旁的袋子装满了箭,腰间别弧形弯刀,看起来危险野蛮。
“我们是不是该绕路?”尤比鼻音很重地问。
“那又要回布拉索夫。”亚科夫说。“这十天的山路就白走了。”
“那我们藏在附近树林里?”舒梅尔又提议道。“鞑靼人要迁徙放牧,说不定没两天就走了。”
“现在是冬天。”亚科夫又说。“鞑靼人过冬时不放牧,只会守在一处,四处抢劫回去。就像这几个人。”
“你知道的真多!”尤比夸赞道。但很快又忧心忡忡。“…那该怎么办?”
旁边的舒梅尔又流出一副狐疑的表情。他瞥了眼亚科夫,想说什么,却一言不发。
门口的争吵正变得愈来愈激烈。“明明十头,怎么今年要二十头?”嬷嬷竭力保持修养,围住羊群。那群牲畜在她裙边拱来拱去,叫她站不稳脚。然而鞑靼人听不懂拉丁语,只用手势比划着,大喊着同一句话。为首的人骑在马上,伸手便去拉扯吱嘎作响的院门。“你们不能进来!”嬷嬷的脸在头巾下涨得通红。“这里是基督的修道院!贪得无厌的异教徒,滚开!”
言语冲突就这样变为肢体推搡。那鞑靼人低声骂了句什么,从腰间抽出弯刀,驭着马横冲直撞,想叫马蹄踏破那不堪一击的木门——尤比的心揪到嗓子眼。他想说点什么,但亚科夫的手正死死按着他的肩膀——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他只得咬着嘴唇看那混乱光景。
手无寸铁的修女嬷嬷吓得跪倒在羊群里,抓出项链上的十字架捧在手心里祈祷。鞑靼人的第一次冲击没能成功,于是他的同伴又扯着缰绳叫马转着圈再来一次。很快,门被踢出一个大裂缝,木板破碎的声音叫人心惊胆战。
“亚科夫,你打得过他们吗?”尤比还是忍不住开口。“去帮帮忙!”
“这只是斥候,周围一定有更多鞑靼人。”亚科夫牢牢抓着他。“我们不该暴露自己。”
尤比又求助地看舒梅尔,然而艺术家朋友却也一声不吭。他沉默着扭头回去。
矮墙上的门快碎了,连羊群好似也明白大事不妙,叫声更惊慌地起伏。鞑靼人的弯刀闪着寒光,马蹄再踏一次,就能横冲直入。“主啊!”嬷嬷大喊着。“您的剑该惩处他们,立您的威严!”
亚科夫想,要是自己是个真的圣殿骑士,此时便正该行使这话语中上帝之剑的职能。只可惜,身上的红色十字在他眼里无任何崇高的含义。木门果然被马蹄踏碎,鞑靼人狞笑着,提着弯刀冲进院去。亚科夫发觉自己手套下,尤比的肩膀不再挣扎。吸血鬼只静静地等待即将上演的惨剧。这不知怎的叫他心里不是滋味,甚至想伸手遮住尤比的眼睛——亚科夫立刻摆脱了这想法。吸血鬼的孩子见过的可怕场面绝不比这温馨。
他们已经做好见血的打算。这时,内院里忽然怒吼着窜出一个黑袍身影,挡在跪倒的修女面前。兵器相接,发出铮的一声。
尤比的反应像个猛然活过来的人偶。他瞪大眼睛,紧张地吸气。忽然,他挣开亚科夫的手,弯下腰护住鼻子,在手帕里打了个闷闷的喷嚏——并没发出很大声音。然而他身边的黑色马匹撂了下蹄子,发出一声响鼻。紧接着,舒梅尔身边的驴子哼哧大叫起来,滑稽的声音沿树林边嘹亮传出。
“谁在那!”那覆着全甲的黑袍身影立刻紧张地大喊,声音在头盔下发闷。他直起身子,胸前露出一个白色八角十字。“现你的身!”
院落里又冲出几个身着白十字黑袍的人,各个拿着武器。亚科夫与慌张的尤比对视,将这病恹恹的吸血鬼向自己身后推,也拔出剑来。他牵着马,缓缓走出森林的掩护,不顾舒梅尔正死死抱着缪斯的嘴,扯着嚼头叫它别再出声。三人撞到大路上来,凑近门口。被前后包围的几个鞑靼人牵马紧张地转圈,举起弯刀急迫地骂着什么听不懂的话——尤比担心地躲在亚科夫背后,抬头看亚科夫的十字头盔。他想,亚科夫打得过鞑靼人吗?
出乎意料地,亚科夫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与为首的鞑靼人用异族语言聊了几句。劫匪们竟逐渐平静,弯刀也摆下。
“你在说什么?”黑袍惊异地问道。他搀起修女嬷嬷。这下,羊群便围在他身旁挤来挤去。
“我问他,往年是否只要十头羊。”亚科夫转过头,向修女嬷嬷问话。“你们每年都给鞑靼人十头羊?”
“我们有过约定。每年十头羊,他们就不进修道院来。”嬷嬷的修女裙上尽是泥土。她愤慨又哀伤地用胖胖的手指在胸前画十字。“上帝作证,我从不撒谎!没人告诉我今年忽然变成二十头羊!”
亚科夫点点头,又扭头向骑在马上的鞑靼人讲突厥语。说着说着,为首的鞑靼人面红耳赤,横眉立目,却将弯刀收进刀鞘里。他与亚科夫你来我往地争论,时不时又彼此争论。说着,亚科夫迈进院内,揪着羊颈上的羊毛抓它们出来——尤比瞪着眼睛数,共是十头羊被赶出院来,围到鞑靼人的马前。
“十头。”亚科夫挡在修道院的破烂木门前,对那修女嬷嬷说。又转头,冲鞑靼人说了个单词——尤比想,那就该是突厥语的十。他将这单词暗暗记在心里。
为首的鞑靼人气得胸口起伏,死死盯着每个人的脸瞧。他从胸口抓起一个吊坠,放在嘴唇里——尤比这才看清,那吊坠是铁片做的,像个小巧精致的乐器。鞑靼人抬起手,拨弄嘴边露出的拨片。
先前在远处山谷听到的诡异声音在他面前爆炸了。这声音激得尤比浑身发麻,发根竖立。这便是亚科夫说的特殊的哨子吗?吸血鬼又打了个冷颤,环视四周。他这才发现院内墙角躲了些人——包着严实白色头巾的女人们也战战兢兢,偷偷向门口张望,有年轻姑娘,也有驼背老妪。
幸而,这恐怖的哨声结束,三名鞑靼人便策着马,赶着亚科夫拎出的十头羊,沿另一边山路离开了。
所有人站在那,警惕地目送羊群。直到最后一头摇摆的羊尾巴也消失在山坡,躲在墙后的人们才敢走出来——不止有修女们,还有蹒跚的,脸上缠满绷带的麻风病人。
站在修女嬷嬷旁边的黑袍收起剑,摘下头盔。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从下面显现。他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一双年轻的绿眼睛。
“我要感谢你,扎实奇特尼科夫家的无名骑士。你真是上帝派来的救星,避免了可怕的灾难降临。”帕斯卡尔用那口掺着法语口音的拉丁语严肃地说。“你和鞑靼人说了什么?”
“我把你们的话翻译给他们。我还说,他多要十头羊,一定是想私吞,欺骗他们的可汗。”亚科夫也将那镶着红宝石的长剑收进腰间的皮革剑鞘。他一说起拉丁语,便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语调。“要真是这么回事,鞑靼人今年就不会再来;要不是这么回事,也许过几天,他们就会带着更多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