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我不愿意告诉你了!”尤比不满地瞪他。“快点!”
亚科夫转动眼睛。他先是瞥了一眼睡梦中翻身背对他们的犹太人,又扫视四周夜幕下的森林与草地,最后盯着篝火看了一会,才慢腾腾褪下右手的铁手套。“两只都摘了!”尤比气冲冲地提醒他。他才又别扭地褪下另一只。
两只粗糙干燥如开裂石头般的手露出来,指甲灰白,关节布满茧子。一双有力但不被怜惜的手。亚科夫忽然感到像没穿衣服似的尴尬。但尤比毫无芥蒂,立刻握住他的手指。吸血鬼的手柔软温热、养尊处优。握在一起,叫亚科夫仿佛觉得连自己的手也变得同他一般细嫩光滑。他本以为自己磨糙的手指已经没法分辨这种奢靡触感。
“现在,把我的戒指摘了。”尤比抬着头,盯着他的眼睛说。
亚科夫回看那双红眼睛,又盯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他摸索着尤比左手的中指,逃似的将那枚戒指褪下。只一瞬间,他握着的另只手忽然就变得冰凉,像刚从冰窟窿里打捞上来的尸体——这印证了亚科夫先前的猜想。他杂乱的眉毛轻轻动了动。
“感觉到了吗?”尤比冰冷地开口。“再来摸我的胸口。”
仿佛的确是一具没有感受的尸体在他面前。亚科夫想,这不是人。于是,他并无芥蒂地将手贴到尤比的斗篷里单薄的胸口上去。显然,那里没有心跳。亚科夫的手向上,移到尤比的脖子,那里没有脉搏。亚科夫又去用手指探他的鼻息,当然,那里也没有呼吸——像具冰塑像,不,陶瓷塑像。亚科夫想,冰尚能被融化。
“像具死尸。”他简短地评论道。“像你母亲。”
“把你的小刀给我。”尤比又说。“就你腰上挂的那个。”
“你想做什么?”
“别问,快点给我!”
亚科夫迟疑了一下,想去解腰带上的挂绳,连着刀鞘给他。但尤比直接拨开他的手,夺着刀柄拔出小刀来。亚科夫的心脏立刻悬到嗓子眼,刻印开始跳动。“别这么紧张!”尤比一边说这话,一边却将刀刃划向自己手心。“看你的表情,和其他血奴也没什么区别。”
红色的血从伤口流出来,却很快又流回去。只眨眼工夫,那道刀割的伤口便愈合得光洁如初——就像亚科夫先前在冯·布鲁内尔宅邸中看到的。伤口太小,恢复太快,甚至让人怀疑尤比只是迅速变了个唬人戏法。“看到没?摘了戒指,我就没法受伤,也感觉不到疼。”尤比炫耀道。“瞧你那害怕的样子!我能听见你的心跳快得像鼓点,还看到血都涌到你的脸上去了。”
“摘了戒指,你还能听到心跳,看见血流?”亚科夫的眉头皱得像被钉在一起。“哪还需要我来看管你,不如你扔了戒指,自己去赶路。”
“那可不行。”尤比从他手里拿走指环。“我们白天赶路,摘了戒指,我就没法见太阳。”
亚科夫有点疑惑。他想起初入城堡时村中吟游诗人的歌词,又想起尤比说他是白天睡觉——吸血鬼不能见太阳,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但他不依不饶地问:“如果见了太阳你会怎样?被阳光烧死?”
“我曾见过母亲站在太阳下面…我也偷偷试过一次。那挺疼的,会叫我皮肤上不停地长脓疮和水泡。不会死,但见不了人的。”尤比瞪着他。“…但还有其他原因。
“如果不戴着这戒指,我就不能长大了。”
“不能长大?”
“对。”尤比说。“母亲说,吸血鬼不会变老。我必须戴着这戒指,否则18年过去,我也还是个小婴儿,像娘胎里刚出来一样。”
一阵奇怪的说不明道不清的感受涌进亚科夫心头,叫他异常烦躁。他想起卡蜜拉夫人那张年轻的脸,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对面的舒梅尔又翻了个身。两人立刻安静。所幸画家朋友没被吵醒,貌似只是在梦中遇了魇,很快又没了声响。
“…所以你真的有18岁?”亚科夫问。
“千真万确。”尤比点头。“母亲要我戴着这戒指,不许摘下来,直到我长大为止。”他忽然移开视线。“…如果不是我不听她的话,老是擅自摘戴,现在说不定也长得和你一样高了。”
亚科夫的嘴角忽地显出一丝讽笑,又迅速消失。他想,有些男孩长个子的确晚,要等到十六七岁才拔高。可尤比未必就是那样的。他想起自己。早十二三岁时,他就长得比巴图尔部的大部分奴隶都高,看着与成人没多大区别。
“那你什么时候长大?”亚科夫问。“到什么时候,你才觉得自己不再需要这枚戒指?”
尤比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他小声说。“…总之不是现在。”
亚科夫盯着他的脸,沉默着。“把它给我看看。”他伸出手。“你的戒指。”
尤比没犹豫,径直将红宝石戒指放进他手心。亚科夫接过来,将这神奇的小物件举起,透着篝火的火光瞧。血珠似的宝石透亮地闪出光晕。他这才发现,指环的托是开口的,背面是一对柔软的不知名金属圆弧——这叫它的尺寸能随意调节,能被任何人戴上。一阵奇异的欲望从亚科夫心底生出,像颗邪恶的种子。
“如果我戴上它,会怎么样?”亚科夫忽然问。
“我怎么知道?”尤比说。“不过,小时候我偷偷给其他血奴试过。他们都说,什么事也没发生。”
亚科夫跃跃欲试。他迟疑着,将手指套进那开口圆环里——可惜,正如尤比说的,这戒指在他手上,就是个普通装饰品。他没任何感觉。
“你指望什么呢,毕竟本来你就是个人。”尤比无所谓地撇着嘴角。他将戒指从亚科夫手上夺回,套回到自己的左手中指,用力捏了捏。他周身的空气瞬间变回温暖的模样。“好了,现在你知道我的秘密了。”尤比跳起来,脚步轻盈地向树根那去。“你不用再催我、问我了!”
亚科夫也从火堆旁站起身。他瞥向舒梅尔的方向——那犹太人睡觉的姿势奇怪,手臂抬起遮在眼睛上,大张着嘴打呼噜,看起来与将脸拱着埋进草堆的驴子也没什么区别。
他本以为自己僵硬粗糙的内心绝能毫无波动,便随尤比一同在树根处睡下。很快,亚科夫陷入昏沉的梦乡。梦中,尤比长大成人,和他比矮不上许多。新成人的吸血鬼张开一张巨大的黑色膜翼,叫太阳隐去,白日变为黑夜。他的脸庞褪去最后一丝稚嫩,变为大理石塑像般冰冷的模样。他用长着长长黑指甲的手抓住亚科夫。亚科夫想,他要带我越过一切,离开一切,建立崭新的秩序吗?但那秀美成熟的五官很快扭曲裂开,变为可怕的血盆大口,粘连着黏腻猩红色的长牙扎进亚科夫身体里,叫血奴痛苦地哀嚎出声。
亚科夫伸出手去,不甘心地攥住嗜血怪物的脖子,用尽力气掐紧。
忽然,怪物又变回他所熟知的样子——尤比瞪着那双红色的大眼睛空洞地瞧他,浑身无骨般无力,轻飘飘的。亚科夫吓坏了,捏着少年垂死的纤细脖颈死死按在地上。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掌上满是鲜血——尤比的脖子上有一个堵不住的巨大窟窿,血从那簌簌地淌,染红了睡裙上的整片细沙似的白棉布。
刻印强烈的疼痛叫亚科夫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爬起来。他转过脸,看臂弯里那张对此毫无知觉的,无辜的脸庞。尤比正拥着他的手温热平静地睡着。一呼一吸,胸腔起伏,无比生动。
可怕的摧残欲与杀心在亚科夫胸腔里来回燃烧。他沉默着,死死盯着身边的吸血鬼。而事与愿违,也理所当然地,卡蜜拉的遗言叫他一想这些,浑身便像被拆筋剥骨,卸了力气,灭了劲头。
亚科夫咬着牙过了后半个夜晚,累得筋疲力尽。可最终,他还是恢复平静,迎来次日平静的日出。天一亮,噩梦似乎也不再那样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