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瘁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
“为什么?”
“因为女公子。”
“我?”
霍止瘁愕然,一时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是认真的,还是故作戏谑之语。
隽方不慌不忙,又道:
“正因有女公子在此,太夫人才会愿意留居此地。她看似糊涂,实则心里却知道一点:但凡是有母亲所在之处,便是她的家。”
“有母亲的陪伴,做孩儿的,又怎会害怕?”
隽方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结论。
而霍止瘁并未反驳隽方,因为她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毫无心事的卫思身上。
母亲……安心……自己的存在,真的有这样的力量吗?
在意识到卫思对自己的信任和倚靠后,霍止瘁的心中,仿佛有一角无声地陷落了。
她转过头,看着曲礼篇上的这句“幼子常视毋诳”时,又看看卫思,头一回觉得这些原本乏味的句子,似乎潜藏着不一样的滋味。
到了夜里,霍止瘁已经将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装饰全卸下来。
她看着卫思,柔声问道:
“思思认不认得这儿的人?你心里害不害怕?”
“不怕!”卫思举起双手,高声叫嚷。“有阿母在,就能打跑坏人!”
“那……要是阿母一直住在这儿,你会不会想要回家?”
卫思闻言,一把紧紧抱着少女的手臂。
霍止瘁听着卫思毫不犹豫地大声说:
“阿母在这儿我也在这儿!思思不走!思思要和阿母一直在一起!”
“……好,没错,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霍止瘁抚摸着老人头顶上的白发,喃喃念着。
她将一条方才换衣时残留在席上的纱带拨走,也将之前那些荒唐的举动从自己心中抹去。
之后数日里,隽方照常为霍止瘁讲授六艺的各式课程。
虽然有卫思常常在旁无意捣乱,但霍止瘁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抗拒上课,有时甚至还将自己所学的东西,转头来向卫思讲解。
隽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虽不显喜怒,但心里未免略感惊讶。
是日,霍去病又登到楼上,向下俯视。
家丞等人守在一旁,却见霍去病看了半晌,始终面无喜色,更不像前些天那样抚掌而笑。
怀武等人不禁互看一眼,心中惶然:难道少君侯病齿恶化,因此已无心去看女公子练武取乐?
正当他们想着,可要请示对方,叫医工长与太医前来时,耳边却飘来霍去病若隐若现的嗓音:
“……准头还行,力气欠奉……”
如此说了半句,霍去病便再不开口,仍是托着腮,默默望向下方的小院。
众家臣哪敢开口打扰,暗暗庆幸自己方才不曾胡乱说话,惊动了主人的心绪。
此时,院内的叫喊声又再传来,那是霍止瘁的的呼喝。
她叫起来虽不及隽方那般宏亮纯厚,但气势十足,有过之无而不及。
“哈!呀——哈!”
“不错!出手要快!就是这样!”
“女公子,眼到手到!不可迟疑!”
“对!力注于剑,心无旁骛!”
“阿母好厉害!”
这些动静,听在各人耳中,虽不曾亲眼目睹小院内的情形,也不由自主大感振奋。
怀武悄悄抬眼打量主人毫无瑕疵的侧脸,见对方神色平静,心道:
“看来女公子近日确实用心学习,难怪少君侯越发宽心,好似连病情也颇见好转……”
结束了一日的课程,霍止瘁这才觉得浑身肌肉发酸,手都抬不起来。
但这时她的感受与之前大有不同,除了身上酸痛之外,内心的充实与满足反倒更为明显。
见婢女们捧上饭菜,卫思一屁股坐到霍止瘁身旁,拿起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碗。
隽方将婢女捧上来的每一道菜详细检视,见其中一道,乃是清蒸鲥鱼,便道:
“此鱼最是多刺,只怕太夫人与女公子食用时不甚方便。炊间的人,怎会送来这道菜的?”
隽方语气肃然,奉菜的婢女连忙垂首回禀:
“回傅母。因这鲥鱼是宫中所赐,庖厨因想着老夫人平日里爱食此物,所以便做好了送来……”
“这也不成啊。万一鱼刺未清,甚至被太夫人或是女公子咽下,这该如何是好?!”
隽方的训斥,让婢女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霍止瘁见状,便道:“既这样,我们慢慢吃便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隽方长眉微扬。“女公子真会举一反三,倒拿今日所学的反过来教训妾身了。”
霍止瘁嘿嘿一笑。“那也是多亏了隽姆你教我,我才会学以致用的。”
敲碗声忽然停下,堂内又变得安静下来。
霍止瘁不解抬头,只因卫思倏地起身,径直走向隽方那儿。
她正要叫住卫思,却见老人重新坐下,手持筷子,低头细看那条泛着银光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