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被这么一吓,抽泣给硬生生憋回去了。
她刚翻了一半的身,正对着窟窿般黑的更里侧,那里无人起身,连窸窣的动静也无。等了半晌,应怜哑着嗓儿轻问:“……师兄?”
“你吵得我睡不着。”黑夜里度尘的声音无根似地飘来,“不就扔了你两支野果么……心眼比针尖还小。”
她嫌弃之音很明显。应怜用被角擦了擦泪,觉着还是该解释一下,“不是为山萸,我想家了。”
那边传来响动,或是度尘翻了个身,也不知是面对还是背对着自己。她好似半梦半醒,话里几分有气无力地懒:
“谁还没个家。”
一轮月从淡翳烟云里现出一钩,半点微光映得窗纸微明,却点不亮窗格上一朵最小的木雕海棠。她呆呆地盯着那点黯淡的月光,道:“我想娘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里,也不知度尘有没有翻白眼。
“谁还没个妈。”
“我还想元羲。”应怜的泪又流了出来。
度尘问:“元羲是谁?你爹?”
“不,是我、我……”她答不上来,半晌才后知后觉,度尘拿她取笑呢。
度尘又翻了个身,衾枕衣料沙沙地响,“那就是情郎了。”
应怜没吭声。
中夜凉薄,连带着人语也沾染了几分。度尘又问:“那和尚又是你什么人?”
她这才想起宗契来,想他粗布僧衣,一俯一仰却有顶天立地的岿然气概,想得深了,便不假思索答道:“恩人。”
度尘于幽晦里咂摸那两个字,而后噗嗤一笑,“那钱给了谁?恩人?周娘子?”
“什么钱?”应怜茫然。
那边不说话,半晌,砸来两个字:“……呆子。”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到后来应怜朦朦胧胧地折腾出了一点睡意,仍强撑着,问:“你又为何出家?你也……”
“家中遭变”——她没说出口,怕度尘掀了被子要来打她。
不想度尘不紧不慢地回答:“家贫,没嫁妆发落,左右嫁不了个人家,不出家做甚?”
昏昏沉沉,听她提及嫁妆,应怜不由想到当初瞧见自己那长长一串嫁妆单子时,忧得吃喝不下,生怕多吃一口,就要把家当吃垮了。
她娘却笑道:“你才多大,哪里晓得,如今尚侈奢、尚厚嫁,若嫁妆上不好看,元家人可是要欺负你的。宽心,咱们家还不至于少了你那点嫁妆就过不下去。”
可到头来也没嫁了,不知那千亩良田、十几万贯奁具是否已入了元氏公中,还是也作家产抄没了。
“早知如今,我倒不如把嫁妆给了你,也好过我们两个一头出家。”困意愈发上头,她含糊不清地发了一声叹。
度尘又没响动了,不知是否也睡下。
只在她将要入梦时,那边忽地说了句话,没头没脑的,“用些盐在水里,把鞋浸上一刻,能搓去花汁。”
应怜也不知自己应了没有,似乎是出了声。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否说出了压在心底的那句“只要你不翻白眼,还是很好看的”。她于黑夜中醒来,又在黑夜里睡去。
伶仃人遇伶仃夜,互拥着暖了一霎,终又各自睡了,挨至天明。
·
第二日一早,有小沙弥尼来,说法持师叔教应怜去听经。
这是连日来头一回,应怜有些惊喜,答应下了,穿了鞋就要与她去。不想却被度尘叫下,“柳惜来替我画眉,我这左边的眉总画不成。度远,你先去,她就来。”
应怜立着发愣,半晌醒悟她是在叫自己,慢慢到了妆镜前,度尘清秀的脸映在镜中,那眉却早已画成了。
“画呀。”度尘塞了香墨在她手里,催道。
度远已先走了。应怜只得又在那双远山眉上描画了几笔,端详半晌,觉着与方才没甚分别,只得道:“成了。”
度尘挑挑剔剔地照镜子,而后打发她离开,却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一句:“慢着,值钱的家伙什收拾好再走。”
说罢,也不待应怜有何答对,径自离了屋,找隔壁的师兄弟说话去了。
应怜摸不着头脑,半晌忽然想起,她还藏了个小银疙瘩在枕下,许是某次收拾时,被度尘见着了,怕有瓜田李下之嫌。
她想了想,觉得塞鞋尖里怪难受的,便揣入了僧衣下短衫的内襟,又将衣摆在衣带里扎紧了,掂量着怎么跑跳都落不出来,这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