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月亮极亮,从前唐莲在长安时,花灯满街,目不暇接,后来到了敦煌,他也曾在街上驻足,感慨月朗星疏,近来却发现,原来不管是长安还是敦煌的月亮,都不及这荒野外的一半。
白日里刚下过一场暴雨,窟里潮湿闷热,打窟人和塑匠们都围坐在窟外吹风,谈论着自家的收成,今年雨水足些,产的蜜瓜还能再甜些。谁家跟着游商队伍带了一批丝绸到大食去卖,赚的钱给家里添了好几头骆驼。
几个年轻的还围着那个讲故事的人,缠着让他多讲些细节。稍年长些的,只顾着喝酒,劝慰道,“年轻人,不要太心急。银钱嘛,够使就是了。你们只看游商赚了多少钱,没看到最近边境动荡,被杀被劫的行脚贩子有多少。”
“前几日就有个贩子被劫,肠子都被那些蛮子剖出来了。”
中年人有意的吓唬让几个年轻人立时蔫了下去,目光转向旁边靠着土墙独自喝酒的人,眼睛亮了亮,
“唐都料,给我们讲讲长安呗!他们这些人只会讲些吓人的故事。”
感受到目光灼灼,唐莲拎着酒壶,勾着那讲话的年轻人肩膀坐了下来,
“小丙,长安讲不出来,得你亲眼去看。”
小丙难为情地用手蹭了蹭鼻子,
“我哪有那个钱呀,听说长安那地方一掷千金的,一碗饽饦都得一吊钱。”
话毕被满身酒气的人捏了两下肩膀,唐莲举起了酒壶冲围坐一圈的人遥遥干杯,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来长安一定找我,我带哥哥弟弟们玩!花销我担!”
几人都高兴地举起杯呼道,“先多谢都料!”
酒过三巡,几人纷纷跟唐莲告辞,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上马回家。
虽说这里离城内路程远,但这些人每日都要归家,少的有爹娘等,长的有妻儿盼,唐莲起身看着他们的马匹消失在夜幕里,冲着远处的光亮而去,紧了紧外袍,窝回了挡风的墙角兀自继续喝酒。
他望向长安的方向,只遥见天上一颗孤星。
他不敢想师父师娘,一想起就心揪,心中都是愧。
十二岁时师父把他带回家,教给了他一手正经营生,告诫他以后堂堂正正做人,别再被人当做一把刀。
他却辜负了师父的指望。
那日在敦煌的巷子里,黑袍人替他拭去唇边的血,告诉他,“总有一天,你会求着回来的。”
那时他不屑一顾,转念间为了一颗药丹,竟真应了黑袍人所说。
他回去了,风满楼自小打磨的利刃终于为他们所用了。
高烧那几日,唐莲恍惚间想起了许多从前忘记的事。
身穿道袍的蒙面人把他从那个血窟里救出,追兵赶上来了,小师弟摔下了马,往前跑的马没有停,他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哭喊的“师兄-师兄-”却一直在耳畔。马赶了几日,他被丢到了一座高大的城墙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繁华。
蒙面人只道,“进城去吧,去寻你的活路,从前种种,都忘了吧。”话毕就头也不回地策马远去。他的话犹在耳边,可那道人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了。
唐莲总觉得关外的酒烈,今日却怎么也醉不了,心里的酸楚也压不下去,他烦闷地将酒壶一掷,瓷片碎裂,正绽在一人脚前。
小兔子花灯晃了晃,绕过碎瓷片来到唐莲面前,
“小师父?”
唐莲睁眼模糊间看见一张浅笑的面容,
“别人都回家了,就你在这里喝闷酒。”
“小阙?你来这里做什么?”
唐莲伸手想摸上他的脸,又自觉不妥,手指勾着那盏兔子灯转,光影旋转,斑驳映在地面上。
“二哥让我来看看家窟壁画如何了。”
稍微清醒的人都能反应过来,翟朔怎么会让他这个点来,翟阙说完自己也有些心虚,眼睛紧盯着转动的花灯,不敢抬眼瞧他,生怕被人拆穿。
好在今夜他面对的是个醉鬼,听了这个理由也不觉不妥,反而要他拉自己起来。
唐莲手揽着翟阙的肩,脚下飘忽,不得不把半个身子都压了上来,推着翟阙往窟里进。
翟家建过不少家窟,请来的画师多以经变画为主,一窟内塑1佛2弟子2菩萨,那些他都是见惯了的。
窟内昏暗,他将花灯举起,借着微弱的烛火光,却没见到那些司空见惯的景象,只看到了满壁的五色袈裟佛陀。
那是药师佛。
唐莲离他近了些,搭在他肩上的细长手指随意向上指了指,
“我同世子说了,不要工费,但是得按我的想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