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叫我吗,表弟。”
程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个梦不仅仅是长,而且是真实。
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破败的院子里,那院子四四方方,长宽都只要十几步就可以走完。
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吃力地将放在院子通往前院的狭窄小门那里柴火抱回来。她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穿着不合身的灰扑扑的衣服,袖子宽大的几乎可以将她的身体全部塞进去。
女孩有一张小巧的脸,发黄的头发用一根布条绑在身后,脸上却有一个暗红色的覆盖了四分之一脸的胎记。
她太瘦小了了,几趟下来就流汗喘气不止,程玏看不过去想要上前去帮她,就看到从前院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个少女。
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雪肤花貌,容颜精致灵秀不可方物,穿着白底青色绣竹叶的百福裙,梳着双丫髻,笑容明媚将满是落叶与灰暗的小院一下就点亮了。
程玏也跟着笑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泠音,泠音在他面前一直都是端着长辈的架子,故作老成,古板却又容易心软。
他看着泠音从怀里拿出许多食物,笑眼盈盈看着小秋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她们就在这狭小的院子里相依为命,从冬天到夏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有一天他跟着泠音走出去,来到了金陵河上一艘华贵精致的画舫上,看到了两个美若天仙的少女。
穿白色月华裙的少女一张脸隐没在不甚明亮的烛火灯光里,如幻似真,一张脸如春月秋华明媚娇艳,又如秋雪冬阳高贵清冷。
程玏看得痴迷,不禁捧住自己的脸,有些惭愧。
太祖奶奶这么美丽,可惜后代一代不如一代。
他跟着泠音,看到命苦的贺小姐在小人的设计下,舆论的逼迫下,怨恨又悲惨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看到才貌双全的太祖奶奶扮做男儿为那一对苦命的姐弟在公堂上讨回公道。
看到她始终逃离不开时代与社会的压迫,像木偶一样接受她努力想要逃离却始终被困其中的命运。
她最终看似平静实则满心牵挂地离开人世,胡同里只剩下了一个单薄的少年,忍下满心的悲痛,继续求学问道。
在意外发生的那一晚,泠音坐在太祖奶奶生前居住过的房间里,看着墙上挂着的美人画像,自言自语地与她说着话。
后来程珏的尸体被放置在太祖奶奶的画像前,她们母子长得很像,泠音轻轻地抚摸着程珏的脸,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又怜惜。
她在程珏悲痛的哭喊中渐渐消散,却走向了他的身边。
“你该回去了。”她说。
程玏看向她,平静的眼神下是无声的波浪在翻涌:“你为什么这么做?”
泠音疑惑:“什么?”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去换程珏的命。”
泠音笑了笑:“我没有用自己的命去换啊,我是不会死的,不是跟你说过吗。”
程玏情绪有些失控,他眼眶发红,情绪骤然高涨,语调也变得急速:“不是一样的吗?用尽了所有的灵力,你就只能变回平平无奇的竹箫,你又不欠我们什么,为什么要——”
泠音打断他,耐心地安抚:“变回竹箫后,只要灵气充沛,我总会有再次化形的时候,但是你们的命只有一条,如果放弃的话就真的没了。”
程玏眼中泪水滚滚而下,他痛苦地蹲下去,拍打自己的头:“不值得的,泠音,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的。”
泠音也蹲下去,强迫他抬起头:“为什么说自己不值得?在我看来这就是值得去做的事情。”
他们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没有风声也没有雨声,任何东西都是静止的,只有温暖明亮的白色阳光倾泻而下。
“我诞生在无拘无束的天地自然之间,却在人类身边生出了灵识,我模仿着你们的样子变成人类,辗转一个又一个的主人。我看着他们生病,老去,病死,埋葬,这是一个巨大的轮回,每个人在这轮回之中无法逃脱。”
“可偏偏我不在,我不像妖怪一样,寿命虽长也有极限,也不像天宫里的神仙一样看似无情无欲却压抑自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是飘离在世界之外的,人间的繁华昌盛,烽火硝烟,群雄逐鹿都与我无关,我只是跟在一个又一个的主人身边辗转,快乐,痛苦,欢欣,喜悦,悲伤,别离,都与我无关。”
“佛家常说,扫尽心中红尘事,但是人生在红尘,如何能置身事外。”
她捧起程玏的脸,温柔地擦去他满脸的泪痕:“我很庆幸,救下了那个在天芳阁后院快要冻死的小姑娘,在金陵河上落在了阿媖的画舫上,在姑苏与她签下心血誓,和小秋在胡同里一起看程珏长大。正因为与她们的纠缠牵绊,让我尝过从前从没有的滋味,分别的悲伤,重逢的喜悦,这些各异的感情将我拉入这并不太美好的红尘之中,让我成为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无论什么都逃不开一个情字,史官敬佩前人的事迹,会将他们的故事编写成史书留下历史,少年们的爱慕会写成诗句流传千古,诗人们游历江河湖海会直抒胸臆将心中所想变成瑰丽充满想象的文章。我也一样,情这一字像一根线一样,拉着我,让我在无处落脚的红尘里有了归属,我很感激阿媖,因为对她的承诺,才让我有了目的的留在了人世间,像一个人一样,因为七情六欲苦恼却甘之如饴地活着。”
她抱住程玏在他耳边说:“回去吧,好好保重。”
程玏反手紧紧抱住她,泣不成声地挽留:“我不要,你不是说要培养我成为君子的吗,我还什么都没改变,你不要走。”
泠音摸着他的头,最后的声音随着身体逐渐消散。
“是我错了,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为了救我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你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人了。”
“以后,就这样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吧。”
“我们未来见。”
于是程玏从这冗长的,美好的梦境里醒过来,泪水却沾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