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音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她从来都不做梦的,甚至她很少睡觉,也没有过什么回忆往昔的时刻。
她的往昔时间太长,她拥有永恒的生命,不灭的灵魂,历史车轮滚滚而过,却不能伤她分毫。
可是现在的她奇异地做起了梦,那个梦太清楚太深刻,她几乎以为是现实。
她随着一管古箫四处漂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海边到高山,从过去到现在。
她还记得自己灵识初开时候的第一个主人,他叫师襄,或许他并不叫师襄,因为他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但是所有人都如此称呼他。
他是一名精通乐艺的乐师,名动天下诸国,在王宫里任宫廷乐师。
泠音起初只是一株竹子,长在温暖湿热的长江沿岸,一连连成一片,郁郁葱葱,宁折不弯。
那个时候的天地之间似乎比现在要奇妙太多,人与兽,人与神,人与魔,都能相处在同一个世界里。
不周山将天地分开,神住在山顶的昆仑与瑶池,人住在平坦的河岸平原,兽穿行在山林之间,而魔隐匿于幽冥,更远处还有海底的归墟,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
强大且尊贵的神族理所当然的挑起了统领各界的责任,他们在不同的种族间设下屏障,将最脆弱的人保护起来。
那时候天地初开灵气浓郁,瑶池里的水顺着不周山流下来流入人间的河里,滋养了最初的人类。
泠音和她的同类们就在这灵气的滋养下慢慢地开了心智。
但是好景不长,他们更多的被当做制作工具的材料被砍伐,泠音也不例外。
她没有痛觉,却仍旧流下眼泪,竹身上便渗出点点晶莹剔透的露珠,有一个穿着麻衣束发的人拿起了她。
她被做成一种乐器,跟在那个恣意淡然,闲云野鹤的人身边。
他深谙乐理,醉心自然山水,时常带着她坐于田野间,密林间,山崖边,随意吹奏旷古悠远的曲子。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好像神智越来越清明,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脱离了竹箫,化作一缕轻烟似的精魄,自由自在地飘荡在世间。
那个时候,是她如今回想起来最好的时候,人们探索者自然中的奥秘,不拘泥于一种思想,将自己观察到的现象与人分享辩驳,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神情激动却仍旧彬彬有礼的学者互相交流自己的心得。
他们不批判别人思想的不好,也不夸耀自己的厉害,就像雕琢玉器的工匠与材料,在不断的碰撞下,慢慢打造出最能说服人心的思想。
泠音时常随着师襄经过热闹的街市,看着那些争论不休的人,想起在王宫里为王公贵族们演奏时的场景。
数十种不同的乐器齐齐奏鸣,发出不同的声音与节奏,却奇异地融合成一首美妙的乐曲。
她在这些乐音,人声,辩论,争驳中度过了心智初开的那些年。
但人的寿命始终有极限,甚至于一个国家的寿命也有极限。
因为她天下第一乐师的心爱之物的身份,她开始辗转于不同的王宫府邸,见证他们崛起又衰落,大地先是被撕裂,后又被强悍的维持一体,然后再次分裂。
她曾见过那些原本各异的语言与文字被迫废除,见到那些和中原人长相完全不同的异族人将汉室王朝赶去江南偏安一隅,见到他们为了这片血色大地的主导权兵戈相见,见到他们最终全部消亡然后再次崛起。
她被人刻上泠音这两个字,濯濯溪水,泠泠之音。
她在这悠长的岁月里接受者各个主人的学识的滋养,慢慢地懂得了许多的道理。
不苛责他人,不耻笑他人,不畏惧强者,不怜悯弱者。
她就这样恣意飒爽地过了许久,慢慢地她开始感到无聊,这无尽的生命没有尽头,她也不能拥有常人生离死别他乡重逢的情感,她开始感到厌倦。
她躲了进去,看着那个容颜无双美丽少女变成艳丽无匹的花魁,天芳阁里来来往往,冷眼旁观着。
事情从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好像是从那一年冬天大雪纷飞的一个日子,天芳阁门口倒下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开始。
乞丐只穿着单薄的布衣,而且早就不能蔽体,露出来的皮肤青紫冷硬,几乎没有了生机。
天芳阁里有美无双,成日里生意络绎不绝,徐妈妈嫌死在门口晦气,命人将乞丐搬去了最后面偏僻的柴房里,丢了一床薄被,几个冷硬的馒头,任由她自生自灭。
小乞丐还是没有生机,泠音躲在房梁上,看着她青紫的嘴唇里吐出一个字。
冷。
怎么会不冷,柴房虽然门窗完好,却没有炭火更没有人气,不比外面好多少。
冷。
她好像快死了,却又顽强地表达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愿,慢吞吞地将那床薄被裹在自己身上,汲取一点温暖。
泠音本打算一走了之,那小乞丐又说了一个不一样的字。
救。
她顿住了,要走的脚也挪不动了。
她有过很多主人,他们中有安稳一生的,有半生漂泊的,有正得意时从云端跌入谷底的,但他们大多数死前都只有一个愿望。
要活。
活够了的还想活,活不够的更要活,人生在世,除了生,就是死。
她蹲下去,为她盖好棉被,将手贴在她的背上,源源不断的热力从掌心流入她的身体,小乞丐的睫毛慢慢地动了动,从那一点缝隙中看到一个面如白雪,唇如点朱,浓眉星眸的清艳灵秀至极的少女正两眼淡漠的看着自己。
她面无表情,放在她背上的手却像是火炉子一般,将她浑身找上门来的死意驱散。
小乞丐眼皮颤动却仍旧没有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像玉雕的女孩,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