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系看来,圈在永安养尊处优的嫡系子弟们甚至比不上灵尘的纨绔。
谢重珩功勋、声望都不显,早年还以痴傻闻名,此番突然从天而降,要去号令整个灵尘四十几万从尸山血海中历练起来的将士,本就近似于痴人说梦。即使谢煜已去信告知旁系族长以他为帅的部分缘由,试图寻得支持,想要坐稳这个位置恐怕也格外艰难。
何况此战无论胜负,旁系都不认为嫡系还有活命的机会。纵然谢氏府少数子弟能侥幸逃出生天,也将全盘丧失对灵尘的优势和控制权。
这种局面下,不要说区区一枚掌执令牌,哪怕昭明帝亲赴灵尘,旁系都未见得会真正买账。
但谢重珩仍是双手接了,诚心致谢。谢煜没再开口,却也没让他退下,只示意他用茶,自己也端着雨过天青的茶盏,目光半垂,捏着盖子缓缓刮着茶沫,不知在想什么。
这明显是还有话说。谢重珩以为他有重要事情交代,遂在下首端肃等着。
另一头,无所事事的凤曦直勾勾盯着虚空,碧色眼瞳中晦暗难明。他思绪不知不觉又晃进了牛角尖,心念如麻,搅成一团球。
他是打定了主意,可那个问题仍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小七应该并不排斥对他的感情,但为什么只字不提?他又是怎么想的?
发了会呆,凤曦慢悠悠地伸出手,指尖凭空拈出一根花枝,细细端详。
枝头一朵冰晶般剔透的花,鲜活娇嫩,柔光莹莹,煞是好看,是他上次回往生域取可疑名册时,鬼使神差带出来的。
这是九尾一族特有的稀罕物。花名不藏,取无可潜藏之意,遇酒、水而融,无色无味,服之可使人短暂说出真心话,实乃居家行旅、暗算整蛊必备佳品。但凤曦却越发蹙着霜雪修眉,心事重重。
迟迟不见谢重珩挑明,他心里如有一百只小猫抓挠似的。从前他还会纠结该不该问,后来却按捺不住地考虑要不要给安排上。
毕竟此番一别,他们各自都面临着一场硬仗,结局难料。错过这最后的几天,稍有差池便是死不瞑目的遗憾。左右两人也要分开了,想问什么都不必顾忌。纵然有再多的难堪,忙碌和时间会冲淡一切。
之所以纠结,倒并非是出于凤曦那偶尔流星般闪现且为数不多的道德良心,或者觉得下药不够光明磊落,单纯是不忿罢了。
他想要听小七亲口承认对他的感情,难道竟还要借助这些外物或者惑心之术?简直岂有此理!可如果不这样,他又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杀是剐,他总归想要个准话。否则他就是死也不甘心。
万千心绪犹如困兽奔突冲撞,却尽被阻隔于方寸之间。谢重珩哪知凤曦心里的洪水滔天,一直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准备恭聆谢煜的指教。
视线不可长久直视尊长,只能随着盖子的轨迹一趟趟移动。他等了足足半刻钟,依然只有单调的瓷片轻微刮擦声。
除了当年离开永安前装傻被揭穿那次,谢煜几乎没用过这种莫测的态度对他。谢重珩不知怎的就直觉不太妙,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心里密密敲起了小鼓,汗毛也齐刷刷开始练站姿。
能让他伯父如此难以启齿,多半并非公事。那就是……私事?应该,不会……吧?
叔侄间从未真正谈论过这类话题,只在谢重珩重回谢氏府、刚刚病愈时,谢煜极其隐晦地提醒过一次。此后师徒二人向来还算正常相处,又甚少同时出现在人前,谢煜更不可能绕过凤曦,查探半山院的动向,他们那点不得已的荒唐关系轻易不至于露馅才是。
何况自从顾晚云搬去了别庄,再没有哪个至亲长辈替谢重珩考虑终身大事,也就更无人当面提起过相关。
他怀着一丝侥幸设想了各种可能又全部否定,直到冷汗都快下来了,“嗒”的一声轻响,谢煜将一口没动的茶盏放回桌上,枯寂目光终于看向他,平静道:“阿珩,你说句实话,你跟凤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悬着的刀终于落下。谢重珩立时僵成了一尊雕像,脑子都空白了一瞬,无他,只是太过心虚。回过神来,面上已是火烧火燎。
好么!原以为遮盖得隐蔽,能含混到最后,合着一直都不过是他在想当然。武定君何等目光如炬,能看穿他们师徒名义下的混乱不堪,再正常不过。
瞒着尊长干了许久的坏事,突然发现早就被揭穿老底的狼狈和尴尬,谁经历谁知道。羞窘腾腾而升,霎时将谢重珩蒸成了熟透的虾子,从头红到了脚。
另一头的凤曦捏着不藏花无意识地转着,仍没想好要如何抉择。闻言那双蔫耷的狐耳唰地高高支棱起来,他一边担心徒弟受了责难,一边又颤悠悠提着心等一个答案,连呼吸都忘了。
谢重珩摸不准谢煜从前绝口不提,为什么偏要在这节骨眼上说起,又是个什么态度,没敢立刻答话,想来必然是反对居多。
该来的躲不掉。但有些东西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当面挑明又是另一回事。何况他的回答也不想让凤曦听见,于是当机立断,在神识中故作镇定地道:“师尊,我想跟我伯父,单独谈谈。”
他只顾着形势危急,不想为自己一点私情,横生枝节影响大局,却不知,老狐狸本就对他至今不肯坦白情意的事耿耿于怀,只不过最近为着一堆乱事才暂且强行按下。
转着花枝的手应声顿住,牙齿和指节一起咯啦作响。
即使明知谢重珩只是担心矛盾摆到了明面上,自己跟谢煜因此生出龃龉,影响将来的协作,半妖仍是忍不下被他排斥在外的恶气。本就烧得十分旺盛的烈焰中又泼了一桶油,炽浪腾空,直接掀飞了摇摇欲坠的理智的盖子。
他自有傲骨,还不屑于罔顾对方的意愿偷听,遂冷笑一声,慢吞吞道:“你高兴就好。”恶狠狠地咬着牙,掐断了跟那点神识的联系。
……这下乐子大发了,给人惹毛了的是他,回头遭殃的自不必说,也是他。谢重珩认命地暗中一叹,硬着头皮转向主座,端肃了神色,也不推诿:“就是伯父想的那样。是我几番纠缠于他,责任全在我。”
他整个人都仿佛要烧起来,交叠放在腿上的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眼神却坚定如凌云的山脉,就这么坦然而果决地认了,丝毫没有犹豫、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