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今日要带走谢重珣,大概率要跟天绝道中枢动手。见徒弟已经离开文德殿,他懒得再慢慢等,索性施放出凡人察觉不到的威压,耀武扬威地向整个帝宫弥漫而去。
如他们这样修为非凡的洪荒遗民,绝难忍受自己的地盘被外来者侵入。这等行径无异于明晃晃的挑衅。只要逼出那东西,将之挫败,凤北宸就失了最后的底气。
但天绝道中枢的忍耐工夫堪比乌龟,半晌,才听见虚空中传来一阵肆意的笑声,另一道洪荒气息骤然逼近。几乎是在同时,破院外面竖起一层结界,连同凤曦放在徒弟身上的那点神识都一并阻隔了。
两人都没现身,更不曾照面。只是大概昭明帝有令,天绝道中枢不敢当真出招,以免帝宫首当其冲被夷为平地。凤曦则要全面护持谢重珣的安危,更加掣肘,抵消了他实力的微弱优势。双方都心照不宣地只互相以威压震慑,一时不相上下。
两大洪荒遗民相拼,结界内的一切,破屋、草木乃至石块尽数被生生压为齑粉。唯剩谢重珣安静地孤立其中,波澜不起,无喜无惧。
对峙到夜色深浓时,一个隐藏已久的法阵骤然开启。
那是个幻阵,大约类似于心魔幻象。身陷阵中,所见所历都是深埋心底的执念、畏惧之事。
凤曦毕竟修为高绝,活得太久、经历得太多,又曾勘破过最为根深蒂固的心魔。若非心魔气那种日积月累的侵蚀,等闲不会受其迷惑,因此尚可。但谢重珣区区凡人,又遭逢大难,难免性情大变,心防有所裂痕,容易被趁虚而入,迷失心智。
他倒是仿佛极为冷静,虽早已灵脉断尽修为全失,却从头到尾都没出什么岔子添什么乱。半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尽力护着他,故而破阵花了些时间。
然而凤曦再如何强大、谨慎,终究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堪堪破开一重幻象,只一个眨眼的工夫,眼前浓雾倏忽合拢又散开,显出了当年无尽山巅他残暴凌|辱谢重珩的一幕。
他如遭雷击,刹那呆滞当场。
自从庆功宴后,两人的关系诡异地维持在师徒与眷侣之间。虽不及心魔幻象中的感情那般强烈、直接,却也多少有几分缱绻温情,越来越引人沉沦。凤曦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避他曾经造下的孽。
兼且宫氏出事到现在,诸事繁杂,他已经许久不曾去触碰过往那些欺骗和伤害。仿佛只要一个不知情,一个不去想,就能假装那段不堪从未在他们之间发生过。
此时那些画面骤然撞到凤曦眼前,从旁观者的角度再次看着谢重珩的惨烈模样,看着自己当时是何等卑劣无耻、丑恶至极的一副嘴脸,纵是他再无视底线道德,也不由得悔恨难当,心神都一时剧震。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破了这一重幻象。
方才的意外不过电光石火的一霎。回头看时,谢重珣仍在他身后,连姿势、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似乎并未受法阵影响,只是面色明显惨淡得多。凤曦不必想,也能大概猜出他看见了什么。
作为实实在在的天骄、六族之首的掌执的独子,谢重珣出事之前的几十年都可谓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挫折,帝子帝姬在他面前都不能放肆。能成为他心魔的,也只有那一桩祸事。
然而也正因如此,他突然遭受那样一场毁灭性的劫难,却能即刻冷静剖断利弊,忍辱负重,为家族和大局争取缓冲的时间,就尤为令人敬佩。
那段幻象让凤曦心中恨怒到了极点,碧色狐狸眼中煞气陡盛。
雪片越发密集,纷扬而下,天地迷蒙,映着宫墙一带的煌煌灯火,格外显得凄清肃杀。不知过了多久,夜色中忽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下钥已久的中正门缓缓开了。
谢重珩心跳都几乎停滞。
宽广的白石宫道上,突兀地显出一道黑沉沉的剪影。那人身量颇高,裹着件长及脚面的玄色火貂绒连帽披风,看不清面目,却尤能依稀辨出身骨嶙峋,清癯如竹。
帝宫在他身后昏灯点点,幽深如巨鬼之口,漫漫宫道如口中之舌,森森然欲择人而噬。眼前门开亦不过狭窄一道,光线惨淡。但,总归是有一线光明的。
他就那么腰背笔挺,迎着像是要直接将他卷走的漫天风雪,沿着鬼口的巨大长舌,往外间那一点光明而行。
一步一步,步履艰难,却苍松劲柏一般傲然不屈,不犹豫、不回头,坚定得仿佛死也要爬出来。
叔侄二人都下了车,几近茫然地望着他,一时竟都分不出这究竟是期盼太深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侍者想要过去搀扶,谢煜抬起一只微微发颤的指掌,决然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知子莫若父,谢重珣自有其傲骨。当年他由此处踏进陷阱,囚于深宫受辱四年余,今日他也要自己走完这一段路,堂堂正正地脱离那段梦魇,不接受任何人的援手。
中正门在他身后再度缓缓合拢,仿佛将岁月都自此截为两段。他并未即刻上前见这些阔别数年的至亲,而是驻足停留了一会,仰头望天,像是刚刚走出牢狱的囚徒。
风啸雪急,扑面如刀,透心刮骨地森寒。对谢重珣而言,却是比置身仙境更可贵的一刻。他眼眶逐渐发红,一双与年龄不符的苍凉杏眼中,那潭毫无生机的死水终于起了不可遏制的波澜。
难以想象,他有生之年,竟还有活着离开那处烂泥沼、无间狱的时候,竟还有彻底解脱、重获自由的一天。
而过去那一千又数百个日日夜夜,即使是最肆意的梦中,他也从不敢动这个妄念。即使凤不归亲自入宫接应,在踏出宫门前一步,他都不敢真正相信。就怕一旦生出了希望,就再也忍受不了那些煎熬。
面上冰凉,融化的雪顺着几近凹陷的惨白脸颊蜿蜒而下,冷得骨头缝都发痛,却昭示着此一刻的真实与鲜活。
谢重珩喉咙哽塞,眼中酸痛,几欲流泪。他用力咬着牙,直忍得双目赤红。
当初分别时重病中浑浑噩噩,他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兄长是在哪一天。此后四年多,谢煜尚且被允准入宫探视过两回,就连凤曦偶尔也能去看一看。
可除了庆功宴上,天绝道中枢假冒的“谢重珣”之外,谢重珩再也没有见其面、闻其声。
如今隔着朔风飞雪,他竭力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不敢眨一下,唯恐这场相逢不过一时幻梦。
谢重珣终于举步过去,定定看着泥塑般呆滞,只嘴唇颤抖、眼角水光闪烁的两个血脉至亲。三人对视良久,他才声嗓发颤地嘶哑道:“我回来了。”
寥寥四个字,却几乎用尽了他一生的期待,而说尽了他们所有的努力和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