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看来这是希望……在我看来却只不过是万劫不复之前,命运最后逗我玩一下罢了。”
“你见过拉磨的驴子么?给它眼睛蒙上,或是在前方吊一把青草,它就会拉着磨不停地走,总以为只要自己走到头,就一定能吃到草料、摆脱枷锁。”
“其实它心知肚明最可能的情形,却又总被那一丝看不见的侥幸吊着。但无论它怎么拼命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命运的走向,最后也无非是被做成浇驴肉。”
“他倒也没说错,甚至还有几分悟性。”凤曦居然十分认同,“天地之间亿万世界,说到底都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磨坊罢了。”
“芸芸众生,包括诸多时空主神都是拉磨的驴。只有天道法则、命运这些看不见却异常强大的东西才是磨坊的主宰,三不五时给驴子们蒙蒙眼、挂挂草,用些许仿佛近在眼前,实则缥缈虚幻之物为诱饵,骗得他们为之剔骨熬油,死去活来,到最后都未必能明白。”
命运残酷,突遭横祸是一种,不断给予希望,在你无数次以为所求只差临门一脚时,却每每让你眼睁睁看着它烟消云散又是一种。你不甘、愤怒,却连该去怨谁都不知道,或许还会愧悔自责,当初为什么不再努力一点、更努力一点。
黑暗中,谢重珩越发眉目沉沉:“所以我半生奔忙步步谋划,拼杀至此,原本仅只差一两个月就能大功告成。现在非但一切又回到了原路,更成了无论怎么选,好像都是错。”
理智上,他也觉得这番情绪来得有点莫名其妙,说是无病呻|吟都不为过。可今晚听完谢煜的提议,那一瞬间,他心里陡生没顶的悲怆之意。
前世族谱记载中,凤曦也曾以墨漆之名随在谢重珩身边,说明至少更早的一世,谢氏残余族人已血祭过往生域的主宰,上个轮回的谢重珩已是重生之人。
但凤曦本就与谢氏素有旧怨,兼且也许是最初就少了那层师徒关系,他选择了冷眼旁观。那位先祖和谢氏阖族才会再次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
假如这次重生的仍是原身,他师尊大概依然不会多加过问。可假如没有凤曦的默许甚至出手相助,无论是谢七还是谢重珩,再如何天纵英才,也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手握整个往生域的力量,足够与昭明帝正面抗衡。
纵然他们都选择放弃救永安谢氏的最后一步,前赴战场,也不外两种结果。
此战落败,整个天龙大地东境、半壁江山沦陷敌手,谢重珩和谢氏都将成为千古罪人。若胜,他们也必然损耗殆尽,再无力与昭明帝抗衡。一切将皆如前世轨迹,家族逃不过覆灭的命运,族人的血祭、谢七的死亡和借壳重生、连同他半生为之付出的所有心血将没有任何意义。
两世沉重的触动铺天盖地而来,沼泽一般,让谢重珩深陷其中,竟怎么也挣扎不出。
连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原身的魂魄依然在这副躯壳里,沉寂了百余年后,终于被再赴灵尘的结局强行激醒,为挣不开的宿命而哀伤,还是他早就把自己当成了本尊,因而感同身受。
他下意识地不断以那位先祖的身份去想,倘若现在是他,再度面临跟从前一样的局面,发现不管再活多少次,也不过是重蹈前世的覆辙而已,会是什么心情,又该有多绝望。
这些话他不像是为自己而说,倒更像是真正的谢重珩借他之口,一吐两世的悲愤与不甘。
“自古家国难两全。哪有那么多的对错,立场不同而已。”凤曦却不知他的满腹心事,柔声劝慰,“取舍之道,存乎一心。是顾国之大义,悲悯天下,还是保家族平安,独善其身,皆可从心而为,但求余生无愧无悔。”
类似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可从前他是希望谢重珩有时也能收回对江山天下的关注,看一看身边的亲人,徇一循私心。现在,他却是真心想要他无所顾虑,只走自己认定的路。
黑暗中,皓发如雪的妖孽低眉垂首,目光一点点细细描摹着身下那熟悉至极的面容。
其实凤曦比任何人都更不想让谢重珩参战。
他曾六次亲眼见过那人力战身死,倒在他面前,血污满身,心脏洞穿,家国难全,死不瞑目。那双杏眼曾无数次带着克制而深沉的情意,含笑望向他,可那时却空洞得再映不出半分他的身影。
六次从头到尾看着那一幕,凤曦心如止水,不起微澜,并不比看见一片树叶掉落、一粒石子消失更有触动。但这几年每每忆及,他却只觉胸腔里那颗虚妄的心都在被凌迟,窒息,疼痛,茫然,仿佛生命都缺了一块。
出战灵尘是谢重珩极力想要避开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他的梦魇?
黑暗中,凤曦捏着他的指尖,一点点游移上去,直到将那只手全部握住。犹豫刹那,他还是想最后挣扎一下,弱弱地试探:“要不,别去了。”
如此,这一切自然就与谢重珩无关,就算凤曦不插手,他也可以就此跳出轮回。这种事情,谢煜都没有办法罔顾他的意愿去勉强他。
青年像是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只看着他淡淡笑了笑,却没回答。
战火熔炉,烽烟遍地。他这个自小就学着国重于家的武将世家子弟,有足够能力纵横战场的人,真能坦然偏安一隅,眼睁睁看着故国家山遭受外敌的铁蹄践踏,而无动于衷?
两头兼顾的对策不是没有。然而在谢重珩看来,那唯一的办法近乎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