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单纯只是对战尾鬼,整个大昭不是内忧外患到如此地步,若还有得选,谢煜绝不会提这事。
灵尘战场危机重重,无论胜负都难得善了。他既不想揭开侄子前世旧创,再陷其于今生罪孽,更不想让胞弟唯一的血脉如英年早逝的谢焕夫妇一般,去同一个地方涉同样的险境。
但局势已然成了现在的样子,处在谢煜这个位置,就只能更多地权衡合适与否,而不该受私心感情牵绊。何况这不单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白日里议事完毕,昭明帝曾单独将他留下,暗示要跟谢氏摒弃前嫌,共御外敌,且隐隐有让永安谢氏全力襄助的意思,试探他的态度。
这大概是帝王猜到他们叔侄有后手,必然会将其中一人调派到灵尘,以为利用、钳制。且照谢煜对今上的了解,这个人只能是谢重珩。
最多不超过三日,昭明帝就会直接挑明此事。
只是任凭他万般猜测也绝想不到,对于他的算计,武定君非但不会阻拦,反而还要衷心促成,只不过各自的目的不同罢了。
谢煜自然希望侄子能点头。于公,这确是对战局最有利的对策。除外,他还有身为父亲的私心:这是唯一能做为筹码与帝王谈判,有可能光明正大迫其放谢重珣归家的机会。
主持灵尘大局之事,关系重大,绝不可勉强,否则有害无益。他更不想以亲情相逼。所以这点私心,他连一点口风都没透露。如若谢重珩当真有心,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一层。
可如果侄子就是不松口,他也会竭力想别的办法来换取这个机会。只要他能给得起,在所不惜。
叔侄二人的谈话自然传到了凤曦那里。他隐了身形,冷着脸在演武场上构画传送阵,周身的气息有些森寒,虫豸都不敢靠近。到后半夜时,他思索一瞬,终于决定今晚先偷个懒。
在半山院门口调整好心态,收起了恨不得连路过的蚂蚁都给大卸八块的阴戾情绪,他才抬步进去。
房间里灯火俱无,谢重珩仍未就寝,只安静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的夜色。凤曦靠着门框看了一会,对方也没有察觉。
他理解徒弟的感受。这哪里是轻易就能考虑明白的。
那种明知前路结局何等惨烈却无从避让、依然要被迫循着既定轨迹前行的心情,大概正如枷锁缠身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被拖向烧得通红冒烟的巨大炮烙,直到整面皮肉被狠狠按在其上,却动弹不得无从解脱。
暗自叹了口气,凤曦过去跟他站在一起,柔声道:“谢掌执不是给了你两天时间么?值当你现在就想得觉也不睡?再说不还有我么?”
谢重珩一时没说话。
去不去灵尘的事根本不必忧心至此。他一向认为判断一件事情该不该做,先看现实,是否势在必行,再问本心,能不能接受,最后合并多方利弊考量各有什么后果,基本上就能想清楚。
不必等到拜望谢正廷之后,他现在就已有决断。所思所虑者,不过是如何破局最为恰当,以及一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沉默一会,谢重珩才道:“龙裔族人自古传说,每个人出生前,就由司命的鬼神在命书上注明了一生。”
“以前我不太相信,总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该归自己掌控。但最近我总忍不住想,宿命轮回是不是真就不可改变不得摆脱?如果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不肯就此认输放弃?如果是,为什么还要让人觉得有希望?”
自当初进入往生域开始,长达百余年间,种种或细微或重大、或有利或不利的改变,都曾给了谢重珩一点一滴的期盼。尤其是返回永安病愈后,知道了凤曦的身份和态度,更让他坚信这一次不会再沿袭前世的旧路。
但笼统糅合积攒下来,在此时一并收网,才终于让人近乎绝望地发现,谢重珩这个名字所指向的人生就像是一册话本,所经所历、起承转合似乎冥冥中都早有人执笔写定。即使带着记忆重生,即使换个魂魄替他活着,即使付出所有,也没有多少可以挣扎的余地,难以真正改变命途走向。此之谓宿命。
谢重珩不是个惯常将喜怒形于色的人。可眼下他心绪异常低落,怎么都克制不住,连凤曦都能感知到。
如此沉重的反应,若是本尊倒也罢了。作为借尸还魂的谢七,却未免太过多愁善感。
虽说处在他的位置,无论如何避不开一些感伤,但他生性坚韧,面对困境从来只会迎难而上,绝不会畏缩纠结。又经往生域多年征伐的磨砺,大战前他更是向来不会让任何人、事影响自己的锐气和冷静,而况这是场关乎家国存亡、极其重要之战。
再者,他身后毕竟还站着个堪比神明的师尊。不管是单纯为他,还是想要完成前世的谢氏残余族人血祭所求,解除自身的反噬,凤曦这些年都在尽心竭力协助他,替他压阵。他不必如同上个轮回真正的谢重珩一般,孤军奋战与命运抗争。
然而半妖自己也满脑子烂账,根本没想到有哪里不对。
分别既在意料之中,又突如其来。凤曦本就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此时忧惧交加,越发想要尽可能亲近谢重珩,像是这样就能彻底将之绑在身边,于是试探着揽住他。
老狐狸惯会得寸进尺,见他毫无抗拒,索性半抱半推地把他拖过去按在床上,懒懒散散道:“但总还有一线机会,谁能甘心就此认命?如果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谢重珩任凭他摆布着,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当年平西大军兵败撤退时,齐正初慷慨赴死前那套驴子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