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涔涔中,听得帝王字字如催命符:“这难道不是应急?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既不能上战场为国尽忠,就该奉上薄资,略尽绵力。”
“纵然提到十抽五,也还给他们留了一半,足够活命,有何不可?”
户部臣属们一时作声不得,不知他是真的何不食肉糜还是装不懂。
税赋抽走的是民众收成的纯利。剩下那部分中,还得刨除地方上的层层盘剥、当年投入的成本,留下来年生产经营的本钱等等。若是真提到五成,打净捞干后根本结余不了多少,一家老小的嚼用只怕都有些艰难。
龙裔族人的主体仍是农户,原就本小利薄,挣几个辛苦钱活命。最近正值秋收,百姓一年的进项基本上已经定了,不会再有太多的额外收获。过后就要进入冬时,花销更是不小。衣装饮食,头疼脑热,哪样不要钱?
军器司的一名官员本是户部出身,通晓内情,更知帝王近来心情极差。
见势不妙,唯恐那位一时发作起来,连累了在场所有人,他赶紧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帝君息怒。以臣愚见,先略提税赋也无妨。左右也只是暂时的举措,紧着重要的军需先备着。”
“霜华宫氏富可敌国,传言他们的家族故地珍宝堆积如山,无人能盘算清楚究竟有多少。按说人死钱在,若无意外,待那头战事了结,周帅班师,当能缓解银钱短缺的难处。届时再取消重税,与民生息也不迟。”
昭明帝原本确是打的宫氏财富的主意。但之前逐日惊神阵那一出后,他却隐隐有些没底,不确定宫氏被诛灭前,会不会疯狂到将历代积累的资财尽皆毁了。
他沉沉反问:“若有意外,这笔钱财化为乌有,又该当如何?”
军器司那官员心里连天叫起苦来,额上直冒虚汗,恨不得回到半刻之前抽自己俩大嘴巴子:叫你出头当显眼包!
他并未见识过那个杀阵的威力,战报也只叙胜负伤亡等结论,不会详细写明战事具体相关,故而只以为宫氏的财富十拿九稳该归于国库,方才敢开口。那句话的本意也只是习惯性地不想说太死。
谁知道这位今天发的哪门子病,非得咬文嚼字地挑刺。
但作为在朝堂上混迹已久的老油子,那官员立刻反应过来,今上既有此问,自己可能真是说岔了。情急之下,他只得出了个脱身的损招:“倒也不必全指着黎庶,地方上有钱人多的是。”
“这帮刁民早年捶骨沥髓搜刮民财,现下权宜之计,也该叫他们吐出来共纾国难。自愿捐赠,抄家罚没,总能寻着他们点见不得光的错处,筹出银子。”
昭明帝面色稍霁,当即嘉勉了几句。那官员退到一旁,悄悄捏着衣袖,拭了拭滚到下颌的冷汗。
这类馊主意大伙不是想不到,但提议之人必伤阴德,遭万众唾骂、事后清算。只是如今哪里还顾得了以后,今日先全须全尾地出了文德殿再说。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真要打起来,这王朝能撑到哪天还两说呢。
此事便一锤定音:即刻全部加提一成税赋,再等周钦押送宫氏的财宝回永安。若不然,就拿商人富户开刀。朝野上下的气氛突然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这就意味着,还在大昭控制下的边界四境也得相应提高缴纳朝堂的贡赋。乍闻此事,谢重珩愕然须臾。
十抽五的重税在哪朝哪代都是亡国之举。昭明帝怕不是疯了,宁可杀鸡取卵自毁根基,也不肯暂停承天塔、节流不必要的度支。不知是当真被有悔真人的迷魂汤给灌散了脑仁,还是完全没将民众和他们的叛乱当回事。
但这种决策没有谢重珩置喙的余地。何况灵尘已跟尾鬼打了几年,钱物民力早就捉襟见肘,绝不可能遵从这等自取灭亡的命令,跟谢氏没多少关系。
只有南疆为拖延时间集体跑路和没有兵权的万藏会同意。至于赋税早就高达十之六、七的碧血,这把更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民愤。
他只是冷嗤一声,转头思索另一件事。
早朝那场诘责最终不了了之,但谢重珩岂能甘休?巫氏固然是受了昭明帝指使,他却也不会让他们好过,总要敲打敲打。
他常年领兵,自然深谙擒贼擒王之道。散值时分,他特意提前候在止车门,巫氏府的掌执车驾附近。
觑着巫靖领了两名贴身侍者过来时,谢重珩几步上前,微一躬身,先做足了礼数:“下官见过巫掌执。”
他笑意温和,声嗓却寒凉,抬头对视之际,用口型悄无声息地说了“巫祁江”三个字。
半生心血,最为绝密的筹谋,突然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还是素来最不对付的一族。巫靖一滞,猛地扭头,死死盯着他。
阴冷杀意瞬间在眼瞳中凝聚成两条盘踞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几乎要伺机破出,咬下致命一口。挥手令随侍退开,巫靖森然盯了他一会,方才一字字道:“谢执事有何指教?”
谢重珩泰然微笑如故,眼中却殊无笑意:“巫掌执既是上官又是前辈,下官惶恐,岂敢指教?”
“只是有一事不解,故此恭候多时,斗胆一问,还望巫掌执不吝赐教:巫氏何以对谢氏恶意如此之大,毫无凭据之事,竟也敢不顾名声地攀诬?”
此事虽不是巫靖直接出面,但各世家在朝子弟上的疏折、当朝奏报的事项、对其余臣属的攻讦打压,皆要经由本族掌执首肯。若说他不知道那人会来这一出,他这个掌执也不必当了。
巫靖冷道:“明知何必故问?谢执事有话不妨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