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技不如人。能活到现在,真就全凭侥幸。”
对方若真是指明了要谢重珩前来,他纵然明知这里就此废了,万般肉疼,也确实不得不狠心舍弃。但那人会是谁?
谢重珩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江祁那副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改变的平和表情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
一点愤怒混着无奈、还有一点锋刃般的杀意在他面上一闪而逝,刹那之后才重新恢复原样:“在下惭愧,哪怕遭人拿捏至此,但实在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重珩又问他:“那么,有悔真人密会的果然是尾鬼人吗?”
“不错。水月楼有客房,那几名尾鬼人在第一次密会前半个月就住进来了。”江祁略一皱眉,笑意微冷。
“他们的身份在下倒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他们伪装得再像龙裔族人,一应照身文牒俱全,连水月楼这些掌柜侍者都瞒得过,在下早前却在星峡海上往返多年,隔着八百里都能闻出他们身上的海寇味。”
“但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请恕在下也实在无能为力。总归是老王|八对上万年鳖,都不是东西,不能有什么好事就是。”
眼见再无可问,谢重珩也怕呆久了让周围的密探起疑,于是告辞离开。江祁枯坐片刻,抬手示意巫祁澈进入结界。
巫执事钉在原地,本就阴沉的面上更是森森如墨,表情近乎狰狞,眼珠都微微泛红,仿佛与这个孪生兄长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瞪了江祁须臾,扭头就走,连一声招呼都没有。
已经离开的人却全然不知这兄弟二人的情状。
回到半山院,凤曦正在书房中沏茶相候。氤氲的一缕茶香水雾中,素衫雪发的男人斜斜卧在软榻上,身骨慵懒,意态散漫。
谢重珩大步踏入时,正正瞧见那张妖孽似的面容唇角弯弯,眉眼含笑地望过来。
妙相万千,颠倒众生。
他心里蓦地重重一跳,不自觉地就怔愣住,定在榻前两三步开外,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起,谢重珩有时想起这个人,心底深处会慢慢生出微弱的悸动,痛苦、酸涩,还有一点隐秘的满足,而那绝不是他的错觉。他说不好那是什么情绪。
然而就在他愣神的一眨眼间,冷不防凤曦面上一沉,两道霜雪修眉倏忽一皱,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素白袍袖同时一振,竟直接将他甩飞了出去。
风自窗外呼啸着卷入,又从门口卷出,穿房而过,扑面刮来,像是要借此消除什么味道。
……一直都好好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凤曦极少有这样情绪鲜明外露之时。谢重珩莫名其妙地站好,正不知哪里冒犯了师尊,却听风中传来一声冷冷的:“一身酒气,像什么话!”
他更加莫名其妙,喃喃自语:“我又不是第一次喝酒,从前不是半点没嫌弃过么?”
庆功宴那天晚上……他不比现在喝得更多么?解药缠绵之际一时兴起,不还强行按着他,无视他的意愿,亲口渡他酒来着?
打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万般无奈,谢重珩只得先去洗沐。直到整饬完毕,他准备将换下来的衣衫收拾一下,不想鼻腔里钻进一丝甜腻的脂粉味,当即“啊嚏”一声。
他默默地揉了揉鼻子,才想起来席间有丝竹女乐。虽隔了半间屋子,也不免沾染了一些。
那么,凤曦这样子是……醋了?
谢重珩不自觉地就联想起上次春日宴,那颗被酒水浸染得多少有点迷糊的头脑不知怎的,灵光一现般就生了这个念头,一时想笑。
从前在往生域时,他一贯认为冷血得连心都好像没有的人,原来醋劲如此之大。
但一时想起种种过往,和他将人拖进红尘,自己却被强行剥夺了情意和心动,不知什么时候、更不知如何才能重新回归正常,又实在笑不出来。
一念至此,紧接着又是一个激灵,谢重珩酒劲都散了大半。
凤曦生性爱洁,也许就是单纯厌恶那些味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难不成他对师尊还有什么不该有的奢望?
纵然两人这几个月数次彻夜厮磨,昏沉颠倒之际,令人错觉像是天下所有陷入情爱的眷侣,那又如何?
人早都说了要放下。倘若他还是从前的心境倒也罢了,为自己争取一二也不是不可以。但他的完全恢复遥遥无期,若是因了他的私心就要将人吊着,却已经不是一句无耻可以形容的恶行。
安静地收拢好心绪,谢重珩才重新过去,先笑着诚心道了个歉:“对不住,是我心急,没注意到。师尊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徒弟一般见识了,嗯?”
凤曦大约也觉得自己反应太过,这会已经压下了性子,睨了他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道:“说正事。”
正事其实只有一点:要挟商人设局,给他们通风报信的,究竟是谁?
“江祁这个老狐狸,倒深谙真假参半之道。前半截他应该没有说谎。”谢重珩坐到榻前,斟了茶,殷勤地先推给他师尊一盏。
“他一贯冷眼旁观,纵然察觉了尾鬼细作跟昭明帝密使的勾当,然而此事跟他和巫氏都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事不关己大可高高挂起。何况他若是想,早在第一次密会时就将我诓过去了。可见确是被逼无奈。”
“但以他的头脑,只怕早在刚刚被人胁迫时,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这点他却没说实话。”
凤曦“嗯”了一声:“不错。事先得知这场密会、且全然知晓内情的,只有三方势力:昭明帝,有悔真人,尾鬼细作。”
饮了茶,谢重珩将茶盏捏在指掌间把玩:“尾鬼自不必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染指大昭的绝佳机会,他们没有必要断绝。”
“何况,倘若被谢氏子弟知晓他们竟来了王朝的心脏之处,只怕即刻就要将他们挫骨扬灰。他们不会蠢到自投罗网。这方首先可以排除。”
“昭明帝也不可能。他纵然通过我兄长,将自己勾结尾鬼之事透露给我伯父,最大的可能也只是要逼我们提前暴露底牌。”
“在明知你的修为至少跟天绝道中枢差不多的情况下,他却绝不会想被我们拿到真凭实据,更绝不会想让我们知道结盟的具体内容,自然也就不会告知我们密谈的时间、地点。”
“那么,剩下的只有有悔真人。只有他,精擅推演之术,观星轨、算运势、推命格、断吉凶,可以联系种种推测出江祁的真正身份,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法门,以此作为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