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一时没说话,更没发现他师尊的神识同他亲密缠绕在一起,蹭来蹭去。
一起出生入死的兵士,其中有两个竟都是潜伏多年的帝王暗探,初衷并非是为了针对他,却是因他才不得不启用。
他之前根本不知道贺林的真正身份,自然更谈不上什么收服。一介死士居然不惜背叛主子,替他补全谎言中的最后一环,乍听上去有点荒谬,更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联系到当日种种,却又极其合理,不难想明白前因后果。
默然须臾,谢重珩有些艰难地问:“那他后来……”
他没有说下去,凤曦略略一顿,方才十分简洁地道:“他死了。”
谢重珩意味不明地在神识中注视了他一会,沉沉道:“大昭权贵豢养死士、暗探的惯例我多少知道一些。师尊,你和我说实话吧,贺林和他的家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为什么该装傻的时候不能糊涂一点?我实在不想告诉你。”半妖居然少见地有些犹豫,终究还是慢吞吞道,“贺林被酷刑处决,他姐姐在暗室闻听消息,当即自尽身亡。”
青年许久没有言语,心绪黯淡。
那人还太年轻,终归还有几分良知和血性尚未被磨灭。他的死活也并不在于那番谎言有没有骗过昭明帝,而在于他的态度。
今上最后罕见地耐着性子警告般的一问,未必就是拿住了谢重珩实实在在的把柄,甚至未必是真想要贺林同意作为一个令人信服的人证,日后站出来指认他,更可能只是起了疑,在试探其人的忠心。可惜……
贺林选择叛主的关键因由也许不一定是为他,而是队里那些斥候。但不管怎么说,此番都是他欠了这姐弟二人一份大恩,再无回报的机会。
这一场变故后,永安似乎暂且消停下来。
此番来的监军虽说也是奉了监察之命,好在不挑事,也不管防御作战,甚至不怎么说话,只沉默而冷肃地跟在谢重珩旁边,影子一般,一看就是暗卫之类的风格。布置机密要事时需要将他遣走,他也十分配合。若非那身下摆绣着云水碧涛的新式朱锦官袍,活脱脱是统领新收的护卫。
提防暗箭的同时,谢重珩得以抽出更多的精力,用于战事上。
燕子口的惨祸有一半缘由在于正副统领之间的互不信任。但凡谢重珩可以毫无顾虑地说出他的计划,在他走后有人总领整个龙血二营,及时接应,但凡齐正初可以无所忌惮,随时关注这边的动向,尽早察觉异常并即刻采取对策,也许都不至于此。
经此教训,二人的隔阂无形中消弭了一些,至少不像从前那般互相猜忌。
然而这决不意味着战况因此就有所好转。抛开昭明帝的谋划和暗藏的杀招不提,仅仅从前线战局而言,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开始。
白氏军的冲城器、破界锤等重型攻城器械不分昼夜地猛烈冲击。各个城关最外层的整体防御结界先后被冲穿,直至破碎殆尽,只剩下单纯护着城墙的那层还在坚守。无论箭弩也好,飞船也好,只要能从空中越过城墙,整个城池几乎都暴露在敌人的攻击范围内。
除此之外,各类云梯、巢车之类的攀城器械更是纷纷架设起来,甚至还有自带阶梯的登城车。轻甲兵一手提刀,一手顶着小型护盾,争先恐后地攀援而上,与守军近距离搏杀,试图抢占城头。
一波刚被砍下去,下一波已经紧跟着冒了头。一时间,城墙垛子上几乎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鲜血,黑红交杂,斑驳凌乱。
天狼联军死伤不少,却更为凶悍。浅色为底、构画着深灰色三首八臂狼头人身天狼魔神的战旗下,西大漠人骑着各种军用猛兽来回奔突,横冲直撞,张开巨弓乱射。
大箭如雨般密集而猛烈地砸下,屋舍院墙根本挡不住这一轮又一轮的摧残。以凉州城为例,靠近前线的半座城都寻不出一间还能被称为房子的建筑。
凉州城是防御森严的大城。它的状况,意味着整条防线上所有城池最好的也不过如此。
至于谢重珩所镇守的倒石关、燕子口一带,则更偏僻简陋得多,连寻常小城尚且不如。前方的箭矢几乎能射到另一端的大门外,唯有城墙根内侧算是敌人的攻击死角。他索性令营地都直接移到此处,与叛军隔墙对峙。
城墙上竖起一排加了防御法阵的特制大型厚盾,形成一道临时结界。兵士们从其间的间隙、盾上的箭窗中尽可能地反击。
但西大漠人的功法何其霸道。一旦被他们抓住结界动荡的刹那射中,守军健硕的躯体当即被蛮横的力道带得凌空飞起,连人带甲胄四分五裂,血肉残肢和散碎的铁片沿途抛洒零落。白氏军的骑兵没有这等威势,羽箭却更为迅捷诡异,追魂夺命。
没有去另外的关隘巡查时,谢重珩多数时间都亲自在燕子口的门楼上指挥,得空时就跟前排守军一起,与敌人几乎是面对面地互砍。
雪亮的刀光和飞溅的鲜血中,龙血二营的兵士陆续倒下、破碎,后面一批又即刻补上空缺。轻伤员都没有多少休整的机会,往往是匆匆处置一下,就得随时准备着顶上。
他带着镇守燕子口等三处关隘的兵力本就不足两万,结界破碎之后,伤亡陡然增加。短短时日,竟减员两成。
城墙内侧数丈范围内,半个营地的帐篷顶上,几乎都凝结了一层手掌厚的血壳子,差不多全是被大箭射中的兵士所留。新的陈的血腥味臭气冲天,令人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