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祸巫氏军后返回的途中,贺林才知晓此人竟同他一样,是潜伏已久的帝王死士,此番接到了监控、伺机构陷谢重珩的指令。他需要全力配合。
当日燕子口外,刚刚发现两队斥候的遭遇,疤脸陈即刻就想到了跟监军同样的主意,命令他找机会将剩下的斥候全部灭口:“老子的伤没你想象得重,这副快死的样子都是装的。”
“但他们还有十来个,要同时弄死他们,我一个人动手肯定来不及。此事却不能出任何差错,更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只要那些人都死光了,日后这就是对付谢重珩和谢氏的重要把柄。届时除了我们两个,绝无任何人可以证明他带着人外出究竟是通敌还是诱敌。包括执行任务死去的那些人,都可以说成是他勾结叛军,残害袍泽,全部栽在他头上。”
他的计划很妙,顺势而为,没有漏洞。但那一刻贺林想起的,却是燕岭山脉的密林中,陆续有同伴为了护他救他,被西大漠人乱刀砍成几截,血肉横飞脏器四散的场景。不远处侥幸逃得一命的斥候中,有好几个都是因他而重伤,甚至有终身残废者。
那些人中,不乏因为这次任务才才相处了几天的。他们是真正将他当成了性命相交的同袍。可作为死士,这种感情未免太稀罕,也太奢侈,是不可想象的存在。
疤脸陈下完命令,那条刀疤带了点笑容扭曲起来,显得他本就粗粝冷酷的面容尤其狰狞。
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一票干成了,就是大功一件,帝君必然要将你我二人严密收起来。至少下手对付谢氏之前,都不会让我们出任务。”
“我们可以安稳地活一两年。说不定首领一高兴,直接从暗室中提两个女|表子赏给我们……”
他说得兴致勃勃,贺林低头听着,脸颊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
所谓暗室,是基地自有的女昌寮,昏暗阴森,因此得名,比之外面最低等的窑子尚且不如。内中全是各个死士仅存的女性至亲。
大昭权贵豢养死士、暗探的惯例,都会尽量留一两个家人作为双向胁迫,并以让人上|瘾的药物控制她们,却以毒|药控制死士。只有成功执行完任务回来的人才有资格进去纵情发泄一番。
同是身处暗无天日的绝境之人,反抗不了强者时,只会暴虐对待更弱者。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是:活着不易,难得有享受的机会就一定要玩个尽兴;他们必定折磨着我的亲人,我也绝不能放过他们的亲人。
没有谁能忍受这种屈辱又痛苦的看不到尽头的劫难。但她们若是敢自尽,亲人必然会被酷刑折磨至死。贺林的姐姐就在其中一处暗室。
疤脸陈没发现他的走神,犹自得意道:“这可是旁的暗探们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你小子运气好,遇到老子负责这事,一下子就能想到这么个绝妙的点子,又赶巧碰上这种好时机……”
贺林只觉头脑昏沉,轰然作响,简直已经走投无路了。
理智上,他知道此人说得一点没错。然而他真要为了苟活那么一两年,将那些于他有大恩、九死一生才暂时闯出一条命的斥候全都亲手杀了?拖着他姐姐继续过着不像人更像鬼的日子?
他姐姐自小性子烈,若非为了他,这些年哪里会甘愿被踩进泥泞中,忍受诸般非人的折磨?
……
对方后面还说了什么,贺林再没听进去,只知道蝇虫般嘤嗡不停的声音蓦地消失,瞬间仿佛天地都清静了。他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一手按在疤脸陈的心口,已然震碎了他的心脉。
此时主子问起,一霎时转过千万个念头,年轻人终是平静道:“疤脸陈随同出任务时力战重伤,死在燕子口外。监军其实是亲自带人外出阻截谢统领时,被天狼联军察觉,不慎战死。”
一句话出口,贺林极其轻微、徐缓地舒出一口气。连日来的所有不安、惊惧、自我拷问自我怀疑、牵连姐姐的歉疚心痛……种种煎熬,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既然走了这堪称背主反叛的一步,要力保那些斥候,他也就无所谓多说一个谎,替谢重珩遮掩一下。他还记得,所有人都以为齐正初要追出来杀人灭口时,那个刚刚与他们认识不久的世家公子提着刀,凛然挡在一众精兵前面,不惜舍命替他们断后,是何等狼狈,又何等坚毅。
然而一点谎言需要无数谎言去掩盖。贺林自己清楚,哪怕他的说法合情合理,也实在很难让人信服,何况是如昭明帝这般多疑之人,来日被揭穿只会更惨。
帝王下令召他回去查问的一刻,或者说更早,在他浑浑噩噩时,本能般对同僚下手的一瞬起,就注定了他姐弟二人的结局。
他们这种人,活着也不过是等待迎接死亡。也许早日解脱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使过程将会痛苦到难以想象,也好过往后余生都被胁迫着做尽丧失良知的事,好过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希望地苟活于世。
棋子摩擦的细微声响顿住,帝王仿佛十分闲适地问他:“如此说来,谢统领无有任何异动?”
贺林从容道:“回禀帝君,奴不曾察觉。”
两道森冷目光落在他身上,激得他几乎要忍不住打寒颤。昭明帝终于侧首瞥向他,须臾,阴鸷道:“听闻你姐姐近来药量有所增加。朕再问你一次,有,还是没有?”
贺林微微一顿,伏得更低,决然回道:“没有。”
讲到此处,凤曦散漫道:“为师昼夜随着你,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竟连凤北宸的死士都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