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扬了扬手中的饼子,挑眉微笑道:“贺林?大家都是人,我怎么就不能吃这些?如果野菜也算山珍的话,那我倒确实吃过不少。”
“行军在外,比这更苦的多的是,拆了战靴上的皮革连同弓弦一起煮食,都不算最艰难的境地。现在至少有吃有喝,还挑什么?”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感觉上的亲疏也不过就一句话而已。众人面面相觑,原本多少有些僵硬的氛围突然就和缓了一多半。
即使这几日统领跟他们同吃同行,甚至往往身先士卒,他们也难免将之当成高高站在云端,鄙视天下大多数人的世家子弟,觉得他内心必然傲慢到不可一世,只是为了哄着大伙拼命,完成任务,暂且没有表现出来。
但这一刻,想象中鼻孔朝天的形象仿佛霎时就消散了。眼前的人变成了身边任何一个跟他们真正相似的同类,鲜活、生动。
许是察觉他没有恶意,刀疤脸微微一顿,稍稍往后撤开。
那叫贺林的斥候敏锐地察觉他说的是行军而不是别的,脱口道:“谢统领从前也在军中呆过许久吗?”
“……”习惯成自然,古人诚不我欺。谢重珩默默反思了刹那,暗中感慨果然不愧是帝王精锐之师。
见他因为一点细节吃瘪,凤曦险些笑出声来,不自觉地缠着他的神识亲密厮磨。
谢重珩随口扯了个半真半假的由头:“那倒不是,只是曾经在书中看过、从家中长辈的闲谈中听过许多先|烈的事迹。”
“知道灵尘的谢烽谢大将军么?近几百年来唯一进入昭烈神殿的人,听说他们打仗的时候照样睡泥地,啃树皮。我在山野间生活了很多年,有时候条件并不比书上写的好多少。”
言多必失。他怕再说下去要露馅,几下吃完,带着几个已经休整完毕的斥候,换下了一支警戒小队。
贺林也许是年龄小,心直口快,但谁也保不齐这其中有没有昭明帝的暗探。这种人常年被驯服,本身又受药物控制,另有家人在真正的主子手中,很难生出违抗的勇气和心思,要对付谁都再正常不过。
掐算着时间,众人分头行动。谢重珩亲自带人去了其中一处水源放毒。
燕岭山脉朝向倾魂境的一大片区域都是盘龙江的支流范围,溪泉密集。天狼联军的大营几乎都靠着封冻的河流,以便凿冰为水,供兵士饮用。
几人各自解开竹筒上的禁制,一滴滴“水”从中滴落,一边翻滚,一边蠕动着伸出无数细长腿爪,化成一群群雪白的蜘蛛,须臾铺开。直到眼见它们顺着冰面迅速往下游爬去,所过之处隐隐泛出点诡异的浅灰色毒雾,他才放心地转回去。
入夜之后,冷风越发刮肉透骨。天狼联军大营中灯火通明,帐篷圈出的大块空地上更是早已燃起了一堆堆大型篝火,烈焰冲天。地皮急促而持久的震颤随着轰隆声传来,不少攻城的骑兵都渐次返回,围在篝火四周吃喝吼叫。
估摸着时机成熟,谢重珩低喝一声:“放!”同时捏碎了秘密传令符。
斥候们有条不紊,迅速拿出早就分发好的符咒毒蛊,运转修为。
这种东西效果自然不及巫氏出产的好,但能在黑|市中流通,优势就在于操作极其简单,容易上手。即使内中有巫氏子弟私下售卖的,也会竭力在用法和效果中寻求平衡,无需什么独门功法。
呼啸的冷风裹挟着或有色或无色的毒烟毒雾,有着不同攻击方式、携带着五花八门毒性的毒蛊形态各异,成群结队,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往敌人而去。众人用最快的速度施放着蛊毒。不过两刻钟后,所有东西堪堪施放完毕,天狼大营如同骤然洒了冰水的滚油锅一般沸腾起来。
西大漠人愤怒的咆哮声咒骂声、军用猛兽的嘶鸣声登时混杂在一起。反应快的已经翻身骑上坐骑,四处散开,直奔燕岭山脉而来。
谢重珩早年在永安学宫时学过一些他们的语言,知道他们喊的是“有人偷袭”、“是毒虫,南疆人动手了”、“立即出战”,当即打了声忽哨。所有人尽皆亮出了武器,再不隐藏行踪,越过山脉,全速往南疆方向而撤。
北面的动静巨大,几乎是在同时,变故就惊动了巫氏军大营外巡逻的岗哨,空中、地面都唰然亮出刺目的光柱,往燕岭山脉扫来。估摸着对方已经将他们错认为前去偷袭的西大漠人,他再度发出暗号,众人便齐齐收敛动作,重新隐蔽身形,悄然退向燕子口。
天狼联军突受袭击,来势汹汹,巫氏军根本没有私下与之解释谈和的余地,深浓夜色中|免不了一场混战。
认真说起来,那冰上吐毒的蜘蛛才是谢重珩此行的最大目的。毒性发作需要时间,以西大漠人的体格不会致命,只会让人逐渐麻痹、动作迟缓,算起来也就差不多正好在双方交手之后。巫氏军全力迎战之下,天狼联军死伤不会在少数。
这些异族人本就生性暴虐,后面会怎么做,用脚想都能想到。此后南疆境再想置身事外,已是绝无可能。
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巫氏,谢重珩丝毫没觉得良心过不去。毕竟族谱中记载的前世谢氏灭族,直接缘由正是因巫氏现任掌执巫靖出面,参奏他们“抗旨不遵,擅开结界,有谋逆之嫌”,他十分之心安理得。
如果说前两拨人可以尽快撤回燕子口,生还的希望相对要高得多,那么他们这批人注定了将是凶多吉少。终归是距离太远,方将退到中途,就跟被中间那队斥候引来的天狼联军照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