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思绪都像是一时被定住,也就没有去想,一个刚刚还在因父辈的爱恨情仇受尽磨难、本该痛恨感情的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抛开深刻于神识中的恐惧和厌憎,仿佛彻底释怀了。
更没有发现,周围的景致连同他们自己似乎都在无声无形地飞速扭曲、变幻。
虚妄天地外,随着“墨漆”的修为注入,法阵运转。两道神识尽皆受心魔气侵蚀后,最深处的期盼被勾出来,毫无破绽地交融在一起,幻化出两人共同的心魔时空,并逐渐与现世结合。
房中竟慢慢凭空构建出一个更为广阔的独立空间,隐约化成一道松风竹涛、温暖如春的山谷。
待一切稳定下来时,内里已多了一座黛瓦白墙的寻常民间小院。两人的幻象已然消失,神识各自归位,只剩下相拥而眠的两道身影。
虽说谢重珩大概率会按他的意思去做,但为确保万无一失,“墨漆”还是选择亲自动手,权且做一回红娘。
据他所知,按照凤烨当初所做的布置,谢重珩应该对凤曦念念不忘。然而,那青年显然并不知道从前的墨漆、后来的凤不归就是凤曦。
受禁制所限,“墨漆”不能亲口告诉他什么,更无法解除他记忆的封印,却也可以在幻象里拨开迷雾,让当局者看清虚假记忆掩盖下的真相。
如此一来,本尊跟凤曦意念所化的幻象相差太大。他只能替他们营造一处接近真实合理的境地,包括谢重珩的态度变化都要尽量自然,方能使之顺理成章地共赴巫山,而不容易引起凤曦的怀疑。
否则此人发狂之下,多半会直接将人毁了。
“墨漆”不特别清楚往生域主宰扶持谢重珩,究竟要在大昭做什么,想来左不过跟谢氏有关。此番将这个凡人诓进去搭上,中断了他们的进程,也许会牵连其余诸多性命。
但,单论谢氏一族,有一个算一个,其实并非全然无辜之人。若因此遭劫,也不过还债而已。
至于牺牲了多少真正的无辜者又如何?有什么能跟整个龙渊时空乃至附近的数个凡人时空、亿万生灵相比?死了也就死了。
若是没有人牵制凤曦,待他彻底失控,若非先天神魔出手或者天罚降临,几乎没有谁能挡得住这个身负太初之光和九尾天狐两大洪荒血脉的邪物。然而在此之前,势必要有无数生灵为他殉葬。
他受侵蚀已深,单靠神识已经无法勘破心魔。“墨漆”选择的,是最保险的做法。
由虚化实,实中有虚,虚实相间,难以分辨。凤曦心智本就已错乱,兼且有法阵辅助,他不会察觉异常,只会以为仍是神识的虚妄天地,殊不知却是以身入阵。
无论成与不成,影响的都是他们本身。
最后一枚九死惊魂钉开启,也许能将凤曦带出来。只是自此以后,谢重珩不免永生痴傻残缺。全然丧失了心智的人会成为一道牢固的枷锁,牵制着他,让他不至于就此毁天灭地。
若是不能成功,这片法阵时空将被彻底锁闭,与现世隔绝。他心心念念的人无论生死,都会陪在他身边,一起沉沦于虚妄。哪怕他终将颠狂,也能暂且拖住一时。
至于究竟能拖到什么时候,最终又将如何,凤曦会不会仍然破开结界,屠戮苍生,“墨漆”却无力再阻止。
他已经竭尽所有。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了。
一切布置完毕,他离开法阵,身后的房间随即被结界严密笼罩起来。重温那段已然被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旧事,他想起一点他的枯骨中,凤烨残念的由来,脚步在门外一顿。
时至今日,凤曦对他那位父皇的事情,尤其是手段和心计,其实并不完全了解。上次他就问过,凤烨究竟还想如何对付他。但那时残念没有被真正触发,连“墨漆”也无法知晓。
现在,他才算彻底明白。
物换星移,天荒地老也不过弹指刹那。即使是当年听说过那些纠葛的、号称寿与天齐的洪荒神魔,如今大概也都早已尽数羽化不知多少年岁。有些堪称绝密的过往,天底下除了“墨漆”,大概再无第二个人知晓。
这两人的相遇相识,相知相许,很大程度上其实可以说,是凤烨生前利用他的元后,谢氏那位直接推动家族崛起,却在族谱中都隐没了存在的先祖谢女灵,留下的局。
但,莫说谢重珩不清楚,就连凤曦,对此也至今毫不知情。
凤烨自然不可能在千万年前就算到今日的具体局面。他留下的残念,只是让“墨漆”抓住一切机会,去自己布局、设计,达成目的。
凤曦遭心魔气侵蚀是堪称天意相助、万世难逢的巧合。要救他,也确实只有这一个极其冒险的办法。
“墨漆”借势而为,一步一步,将谢重珩诱迫到陷阱中。即使他明知眼前是个圈套,也无法置凤曦于不顾,只能眼睁睁往下跳。人皇凤氏一族似乎都有这种本事。
凤曦固然从来都在凤炎和凤烨的算计掌控中,往更久远说,凤烨又何尝不是被人操纵一生,即使身化枯骨、成为幽影,也挣脱不了双重枷锁?谢女灵及谢氏后裔又何尝不是受人摆布?乃至凤炎本人,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墨漆”提出让谢重珩亲近、诱|惑凤曦的办法,虽明着说“只是个建议”,实则从他枯骨中的残念被触动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不会有第二条路可走,即使他们一早将他杀了。
怔愣片刻,他拢紧了大氅,温和地微笑着叹息一声,眼瞳深处却没有丝毫温度,然后举步离开。唯留身后的法阵空间,带着另一段情仇在此寂然运转。
至于是开端还是结局,却无人知晓。
某种异常强大的力量不知从何而起,犹如天道威压,刹那间天地崩摧,乾坤颠倒。剧烈眩晕之感蓦地袭来,谢重珩神识骤然一片空白,像是身魂都已经融入了永恒虚寂中。
激荡的心绪和深重的哀痛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理智挣扎着嘶喊着,要他醒一醒,不能就此沉沦。但他实在抗拒不了,甚至根本无法生出抵御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