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中,谢重珩任凭凤不归亲自拧了布巾,替他清理满身污血和伤口。
看着又温柔又懒散的人下手却颇重,几乎是存心惩戒般。他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人原是压制了一路的怒气,如今拿他泄愤来着。
行宫之事,原就是他以绝食相逼。明知阴谋重重,局势未明,自己懵懂无知,仍要强行为之。两人几乎为此撕破脸。
如今将一个素来散漫、淡然的人气成这样,谢重珩也没脸喊痛求饶,只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受着。
到底是他的一意孤行带累了旁人。哪怕凤不归只是站在下属、同伴的立场,也有资格生气,未必就是因为那些未曾言明的心思。
他这般宽慰着自己,觉得待那人气消了,应该找个机会正式同他道歉。
两人各怀心事,诡异地尽皆保持了沉默。房间里静到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实在痛到难以忍受时,从喉咙里滚出的压抑的口申/口今。
他们将近中午回来,待处置、包扎完毕,已是傍晚。
谢重珩只着了层里衣,被子盖得厚,倒也不觉得冷。衣服下的身躯被缠成了粽子,几乎全身都裹在绷带中,莫说再出去作妖,这几日只怕翻身下床都是做梦。
凤不归离开前却仍是下了结界,回来时端了一大碗药。不过一小会工夫,伤者已经烧得几乎不省人事。
他一言不发地捏着青年的下颌,一口气灌完了,根本不管他会不会原地直接飞升,然后坐在床沿,冷冷看着他。
重伤后不可避免地伤口发炎,身体高热。谢重珩的外伤实在太多,前几晚尤其凶险,病情极易反复,几乎等同于在阎王殿门口跑步,一个眨眼就彻底进去了。
他睡得全无安稳可言,全身有如陷在烈火地狱中灼烤,痛热难言。忽而又仿佛泡在了冰封的湖下,冷得骨髓都痛。
凤不归只得上去虚虚抱着他,施了一缕妖力,尽量缓解他的痛苦。
纤白指掌不知什么时候化为利爪,爪尖在他脖颈上无意识地轻轻来回划动。素来散漫淡漠的妖孽用力咬着牙,面上没什么表情,心绪却翻涌如潮。
他一边恨怒此人一意孤行不知好歹,一边又唾弃自己狠不下心,再无法像从前一般万事不在意,一边又替他难受,恨不能以身相代。
想得胸腔都滞闷难忍时,他几次想就这么发狠掐死他,甚至索性吃进肚子算了。
失去意识的人颤抖不停,本能地挣扎着,摇得破床嘎吱嘎吱响了一夜。看护的人也就一直没合眼。
瞪眼折腾到凌晨,即使有妖力和灵药护持,谢重珩的高热仍是渐渐加重。凤不归命幽影重新煎了一碗药,见那人已经根本无法自主吞咽,于是自己喝了,一口一口渡给他。
恍惚间,令他错觉回到了往生域的朱雀宫明光园,那场残暴的凌|辱之后。只不过那时的心境与如今相比,天差地别。
直到黎明前,重伤昏迷的人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熟悉的气息笼罩着他,他迷糊了一会,意识回笼,他此时应该贴在凤不归怀里。
他多少有些尴尬,倒不是认为对方是在趁机亲近他,而是知道自己必然劳累了人家许多。
房间里没点灯烛,光线十分昏暗,连眼前人的眉眼都不大看得清。凤不归一言不发地坐起身,只沉沉盯着他,摸不出情绪。
谢重珩一向最怕喝药,如今却满口药味,只觉苦得舌根发麻,几乎窒息。他嘴里阵阵泛着酸水,眼下又被看得心里发毛,一肚子苦药似乎叫嚣着要往喉咙涌,简直是酷刑折磨。
循着本能,他昏昏沉沉地挣扎着,想起来坐着缓一缓,却忘了自己眼下的状况,不想牵动全身伤口,猝不及防地“嘶”了一声,立时差点生生痛昏过去。
素衫皓发的男人拖腔懒调地,淡淡问了句:“疼吗?”
听那人声调平静,估摸着火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谢重珩倒过一口气,犹自嘴硬:“还好,不算什么。”
他待要再说几句宽慰的话,以表示这些确实都是皮外伤,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小菜一碟,不必为他担心,就听眼前的人仍旧冷淡而散漫地道:“但是我疼。”
“谢重珩,当初抚星城中,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将你从死亡中救回来,不是让你这么糟践的。”
仿佛接连两记重锤砸在心上,谢重珩彻底懵了。
他先是震惊于凤不归直白的情绪表露,近乎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未及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惊骇于后一句话的内容。
短暂的呆滞后,他不顾自身伤痛,勉力扑过去抓他:“你说什么?!什么半条命?什么死亡?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凤不归没躲,任凭他抓着衣襟。
终究身上不便,疼痛难当,谢重珩只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揪着人再度砸回了床上。
就这一闹,血腥味重新浓重起来。皓雪长发起伏飞扬间,两人倒在一起,互相瞪着眼睛。一个想要答案,一个偏不想说,谁也不肯服软。
凤不归紧紧抿着一双薄唇,困恼于自己的冲动失言。要他说什么呢?
他耗费一半生机为引,救回谢重珩,却等同于要了他半条命。那是他得以成型、维持他现下的一切:外形,心性,情绪……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