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雅间一边用饭一边留意着,却并未探听到什么实际有用的消息。帝王将山峰都一并独占之举,只令谢重珩想到往生域中,幽影首领们喜欢占据最高处的统一喜好。
很多时候,凡人与鬼物并没有什么不同。
正打算叫伙计进来结账,不想外间再度传来喧嚣之声。另一批全副武|装、头盔上白羽凛然的兵士进入商徵客栈,查验众人的身份文牒。
待兵士们离开,“师徒”两人又安静地听了会外面的议论,方才一起回了房间。
商徵客栈价格高昂,取暖的法阵也不含糊。从寒气逼人的外面乍然进入房里,不免激出一层带着薄汗的热意。
见那妖孽容色惨白,即使被扶着也似乎连走路的精神都没有,谢重珩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将他抱过去,宽了斗篷、外袍,安置在床上。
沉默地捏了张巾帕替“师尊”拭着额上的冷汗,他终于叹了口气:“昨天到现在两次大规模的盘查,我觉得,我们可能真要留在这里赏花了。”
“方才那拨是奉旨驻守行宫的鹰羽营卫队,徐家理应无权调动。能让他们出面,来的那位贵客,只可能是昭明帝。”
之前发现的那些隐藏高手,也只能是帝王暗卫,断魂楼的人。
帝王巡幸,所经之处尽数锁闭,全面戒严。生民不得妄动,否则格杀勿论。
但,昭明帝来飞星原显然是临时决定的。这位帝王对赏花抚琴这些风雅之事并无兴趣,此番却连十年一度、为国祈愿的大祭典也不顾。内中缘由,自不必说,与大司乐脱不开干系。
他甚少露出这种深重的忧虑之色。碧色狐狸眼瞥了他一眼,凤不归有气无力地问:“但徐家比直接受命于帝王的鹰羽营还提前得到消息,这不奇怪么?”
直到将人大致收拾好了,谢重珩热得有些受不住,方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他当下除了大氅,用力捏了捏眉心:“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到武陵府城时,跟黎雍一起的那个老徐所说,大司乐食金腹参之事?”
“如今看来,我当时的判断没错,徐家确实跟帝王的身边之人暗中有来往。何况还有疑似尾鬼细作的黎雍,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
昭明帝的出现让一切都带上了全然不同的含义,暗处那些隐藏的风雷更是在悄然蓄积力量,等待被引爆的一刻。
牵涉到大昭帝王和尾鬼的阴谋,他不能就此一走了之,现下也根本不可能离开。原先的行程被迫变更。
常年征伐者,对局势和战争的敏锐判断力远超常人。谢重珩心里隐隐的不安开始化为确切的巨石,沉沉压着,更甚此前在武陵府城探知流民将要叛乱之时。
黎雍和徐家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那些零碎的念头和线索也似乎被串连起不少。但,他仍是感觉差了些最关键的点。
例如,区区一介地方名流,如何就敢生出这般包天的巨胆?
徐家底蕴传承,绝不是只图利益不计后果之辈。黎雍及其背后势力到底有什么倚仗和绝对优势,会令徐家深信他们必然成功,甘心置数千年基业于不顾,置帝王手握大昭命脉的传说于不顾,铁了心要反叛?
青年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一顿,杏眼亮如星子,朝他看过去:“老规矩,你在这里休息着,趁现在还未戒严,我……”
话音未落,只听外间一阵铁蹄战靴踏地的震颤由远处而来。有人厉声喝道:“即刻戒严,各自归家,切勿随意外出,否则严惩不贷!”
谢重珩难以置信地卡了一瞬,将已经拉开一半的房门又阖上了。
凤不归懒洋洋窝在被子里,拖声懒调地故作不解:“你待如何?”
谢重珩面无表情道:“睡觉。”
说归说,他哪里真能安心蒙头大睡。
客栈外尽是兵士和飞掠而过的帝王暗卫。所幸飞星原与它处不同,即使是人烟稠密之处,除了主道与大型坊肆,也遍植留树,适合藏身。
只要修为够高,够谨慎,不至于真就一点办法没有。
昭明帝终于卷进其中,即将前来。凤不归又是恼恨又是警惕,还有些无奈,却全然不能言明。
知己知彼才好打算下一步。如今脱身不得,非但要了解现下的局面,更要知晓谢重珩的态度。他只得勉强忍着虚弱和痛苦,附了一缕神识在那人身上。
一番查探下来,回到客栈,那张英俊面容的脸色更不对了。他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凤不归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銮驾此番来得太过急迫,地方上压力巨大,法令严苛,难免对百姓多有滋扰。
因着不设城池,没有城墙的阻隔,飞星原的流民数量比之武陵府更多、更密集。但戒严线内不允许出现这些既含着巨大隐患,又有失大昭体面的存在,多方驱赶。
外围相对荒僻的广大地方,难以计数的流民瑟缩着挤在留树林中,缺衣少食,在酷厉寒风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流民本就挣扎于生死之间,怨恨滔天,官府大肆肃清,让他们连多活一时的最后希望都成了泡影。当这些一无所有的人连生存的底线都一再被践踏,民变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黎雍之流的有心人加以组织、利用,只会比武陵之事更为严重。
然而宁氏的大部分兵力,连同飞舟战队这种重型精锐装备,早就被一道旨意调往遥远的星峡海岸。下辖的所有内部区域,都只剩了维持最基本安全的少量人马。
此后,先有武陵府城变故,后有大司乐鼓动昭明帝突然驾幸飞星原,单说时间线,就怎么看怎么诡异。
再看兵力组成和分布,更是杀机四伏。
“宁氏自不必说,已经根本无力防范大规模的暴|动,且驻军之地离行宫颇有距离,甚至都不在戒严范围内。鹰羽营从前只是护卫行宫之用,数量相对有限。”
“眼下此处真正称得上手握重兵的,反而是徐家。”凤不归拖腔懒调地道。
“虽说帝王出巡,惯例有军|队随侍,但徐家毕竟在飞星原经营了多少代人,是标准的地头蛇。周边诸世家名流皆唯其马首是瞻。”
“徐家敢勾结黎雍,置昭明帝的天绝道于不顾,不可能没有万全的把握。”
微一沉吟,他继续道:“此事背后应当还有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内情,让徐、黎一方确信,他们手握足够与天绝道中枢这样强大的洪荒生灵相抗、甚至更为厉害之物,昭明帝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且,这样的双方对战,决非凡人所能沾染。他们必然认为自己对这种力量有完全掌控的把握。否则,一旦有任何闪失,哪怕只是被余威波及,都是同归于尽、身死魂消的结局。”
还有最奇怪的一点,凤不归没有说,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