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背后真正筹划者的手段,不可能派往南门主持的人会差劲到如此地步。若非对方确实已经无人可用,不得不矬子里拔高个,就必然是另有目的。
碧色狐狸眼在黑暗中盯着他,含着些肆意而专注的意味,凤不归懒洋洋地:“你不希望府城落入流民手中。”
谢重珩道:“打仗容易,治理难。那是大到全盘体系的设计、构建和运转、维护,小到米面粮菜的价格变化都需要操心的。”
“何况,一则,我并不知道黎雍背后暗藏着哪些人和势力,究竟有什么蹊跷。但宁氏至少忠诚,没有分|裂之心。”
“二则,绝大多数流民不具备治理的水平。他们最初起事的目的,只是为了能活命,有饭吃有衣穿。纵然打下一座城池,多半也是由着性子烧杀抢掠一番就罢了。对城内的百姓而言,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
他没有明着否定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学识和眼界决定一个人的最终成就。若这个人是某个势力真正的首领,则更加决定了整个团体的最终成就。
从古到今,建立在天龙大地上的王朝何止千百。然而翻遍各部典籍,真正由流民建立并受后世认可、载入史册的,只有唯一的一个,正是因为这点。
流民起事,绝大多数都不过一时风云。要么在混战中被吞并,要么被各个世家门阀裹挟利用,成为他们改朝换代的助力。
停顿了一小会,似乎想到什么,青年沉郁的面容终于微微露出点笑意:“就比如我。”
“以我的浅薄,本没有能力治理好往生域。但我很幸运,认识了墨先生。有他在,我才能无所顾忌地在前面拼杀,而不必担心背后会出什么乱子。”
黑暗中,凤不归直勾勾盯着他英挺俊朗的面容,和那点出于真心的微笑,指掌缩在宽大的衣袖下慢慢屈伸数次,终于克制地、象征性地略略往后一靠。
从前根本没想过他竟会对谁生出不该有的心绪,凡事尽皆随自己喜怒而肆意为之,什么道德什么底线全不如一片浮云。若非因此铸成大错,他尽可以大大方方地坦承身份,将那双明朗如星子的杏眼、眼里的仰慕崇敬、那颗七世不改的真心、心中的热血情意……
全都据为己有。
如今咬碎了牙也只能忍着,怪不得旁人,算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此之谓报应。
可见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业力,不是苍天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凤不归突然无比憎恶那个“墨先生”。兼且失去了一半生机压制,妖性与人性的冲突越发剧烈,痛不可抑,身上和心里都一时无法忍耐地难受。
不想再听眼前的人将他们的过往安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慢吞吞地换了个话题:“那你觉着,武陵府城最后的结局如何?”
青年思虑深重,没察觉他隐隐的阴沉。
那双剑眉淡淡蹙起,嗓音里多了点伤感的意味:“这我说不好。但我知道一点:辖地竟然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反叛,无论为着什么不可抗拒的原因,无论宁氏此番付出多惨重的代价,于昭明帝而言,也只会有一句评判:治下无能,纵容叛乱,疑有二心。”
“此事之后,无论府城如何,宁氏乃至六族却要真正开始陆续站上断头台了。”
凤不归深以为然,安慰地拍拍他的手:“那倒也是。”
“据我所知,六族虽各自为着利益打算,明争暗斗,互有龃龉,但关系错杂纷乱,某种意义上来讲,又是一个整体。未必能一荣俱荣,却必定一损俱损。”
任何一族被昭明帝拿住把柄下手整治,就如同法阵被摧毁了阵眼,山峰被挖去了基石,全盘崩碎只是时间问题。于其余各族而言,绝非好事。
谢重珩更加眉头紧锁:“不错。但此时的六族人心不齐,已经根本不可能信任到足以一起结盟,公然与帝王对抗。”
“当年六族联合起来拥立大昭圣祖,推翻前朝,除了内外各种动荡忧患,直接由头是,前朝末帝昏聩到要一并撤废这些簪缨世家。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时六族还没有嫡系旁系之分,而是尽皆居于各自的家族故地。送去永安的不过寥寥几名子弟,必要时弃了就弃了。”
“然而如今,留在王都为质的,非但有整个嫡系,还有旁系所有四岁至二十岁的后辈。谁敢轻举妄动?若不能一并联手,谁敢以一族之力,抗衡昭明帝跟其余几家?”
“更关键的是,有天绝道的存在,六族纵然都有此心,也得掂量掂量。”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被各个击破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纵观整个天龙大地的历史,只要帝王权力不至于被完全架空,再有根基和才能的臣子,其实很难真正与之单独叫板。所谓权势煊赫,端看上位者想不想动手罢了。
平素睁只眼闭只眼,是留着有用。真要让帝王感受到了威胁,或钝刀割肉,步步蚕食,或雷霆之下,流血千里,此乃权谋平衡之术。
因着这场战事,谁也说不好结局将会如何,法阵的构画被迫中断。
如谢重珩所料,武陵府城被围之后,犹如黑暗中亮起了一星灯火,越来越多的流民仿佛突然看到了绝境中的一线希望,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渐至围得有如铁桶,飞鸟难度。
几次打探下来,他还得知了一个更加蹊跷的消息:以武陵府城的重要,为什么竟只余极少数兵力在此。
就在去年年底宁氏出了那场事,被迫将原定的下一任掌执宁苏月废去修为,送入宫中做了侍君后,尾鬼突然加剧了对碧血境的星峡海岸的侵袭。
碧血宁氏上表,请求朝堂划拨兵力防范外敌,调派物资、减免赋税,安抚流民,以免激起民变。昭明帝非但不允,竟言说许多内陆城池相对安全,无需屯留太多兵力,反令宁氏将所辖主力大量外撤,驻扎在星峡海沿线。
大昭帝王原本一向不直接干涉边界六境具体用兵规划,但今时不同往日。昭明帝一心要寻六族的把柄,将所有权力尽皆收入掌中。
念及宁苏月之事,谢重珩本能地察觉了诡异之处,仿佛帝王是在处处针对宁氏,步步紧逼,铁了心要先将其灭了,且已经正式开始动手。
如此一来,尾鬼今年的攻击就显出了些别的意味。
也许单纯是巧合。但也许,还能从中推测出一条足以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朝堂中有称得上位高权重的人与之勾结,进行一场更大的阴谋。
那么,这个人跟帝王有没有关系?昭明帝又究竟知不知晓此事?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