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趁他不注意,同左海快速耳语了几句。
自从进城以来,他心绪一直压抑而激荡,全然没发现下属几番欲言又止的神色。
但左海也知道此时不是多话的时候。他躬身行了个礼,从中劝解:“谢将军,依在下愚见,火云城能否守住,关系到后面所有百姓的存亡。所以不该是哪部分人的事,而是大家的责任。”
“军和民,从来就是唇齿相依,互相都可以转化的,不可能分得那么严格。何况纵然不入城,大家也会想办法自发组织作战,伤亡也许更严重。”
“至于训练的事,眼下尾鬼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度进攻,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将大家简单规整一下。只是需要辛苦各位,战时为兵,闲时为民,两样都不能耽误。”
“谢将军,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既然大家都有这份心,与其你们守你们的城,他们打他们的仗,不如大家合在一处,齐心协力,同进共退,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您说是不是?”
这些都是谢重珩整治往生域多年的经验之谈。左海说得条条分明,更显得句句在理。
民团代表个个听得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左兄弟不愧是走南闯北的镖头,见识的多,说得太对了!我们就是这样想的。”
“……”谢烟冷厉道,“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如今谢氏自顾不暇,管得了这头管不了那头,朝堂更……别说补给物资,现在连鸟雀都绕着火云城走,拿什么养你们?!”
秦月道:“谢将军,不战必死,战的话还有点希望。今天敢参加民团的就没有一个是怂包,大家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多好办事。不打仗的时候,剩下的人还可以出城打猎采集,家里还有人的也可以搭把手。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过了这一关。”
左海得了谢重珩的授意,略一躬身:“我这队兄弟因还有其他事,确实不能留下来同各位一起守城。”
“但我手上正好有一批物资,不多,也算是一点心意,多少能支撑一阵。还请谢将军不要推辞。”
众人一时欢呼起来,像是苦守这座随时可能遭遇强敌攻伐、背后没有任何支援的海边小城,是件值当庆贺的事。
一个皮肤黝黑、壮如铁塔的汉子张着没受伤的那只手,将胸膛拍得嗵嗵作响,正是方才吐得腰都直不起的人。
此时缓过劲来,他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居高临下冲着谢烟嘿嘿笑道:“谢将军,回头那帮兔崽子就归你了。谁敢不听话,我保管将他们收拾得娘都不认识。”
事情就这么由他们定了,根本不管此处真正的守将的意见。
乱世中沸腾的这一腔热血,终于将心里郁积的块垒消融了些。谢重珩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忍不住微微一笑。
原来天龙大地上养育的龙裔族,除了海牙村那样贪生怕死、为了苟活毫无人性之辈,还有更多有血性有坚持的人。
他们也许一向软弱可欺,老实到挨了打都不敢还手;也许锱铢必较,绝不肯做没有好处的事;也许还有许多劣迹,放在平时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
但他们却也能在家园与亲人受到侵扰的时候,在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甚至需要付出巨大代价、与伤害过自己的仇人联手的情况下,不惜舍弃生命,奋起反抗。
一家一姓的王朝有长有短。这片龙渊时空最广阔最富庶的土地上,权力更迭,朝代轮换,史册加起来堪称浩如烟海。从古至今,四周更是强敌环伺,不知多少次意图将其吞并。一旦统治这里的王朝显出任何疲敝之态,边境的烽火硝烟就此起彼伏,难以止歇。
但无论这片天龙大地、连同世代生活于此的龙裔族人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他们铭刻在骨子里的尊严和坚强,却从未被磨灭被征服过。他们坚|挺的脊梁,从未被弯折过。
他们是天龙大地的底气和支撑。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人间,这才是他的同类。
谢烟彻底没了脾气。实则这几个人既然已经在城里,要是铁了心想带人入城,凭他手下残留的二十余人是根本挡不住。
守将只得认命地闭了闭眼,蓦地抬头看向左海身边:“这位小哥,借一步说话。”
他用残缺的双手撑着地,吃力地拖着木板底座“走”在前面。沉闷而有节奏的哗哗摩擦声中,谢重珩落后一步,以示尊敬,却并没有任何要帮他的意思。
他也是个骄傲的人,自然能理解,对于谢烟这样的人来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容忍自己显露出任何软弱无助之态。
旁人的同情和怜悯是比杀了他还要难以忍受的事。
将他领到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谢烟忽然仰起头,死死盯着他,道:“你身有非同寻常的杀伐之气,应该长期在军中领兵作战,左海不过是你的下属,那些计划也是你制定的。”
“就凭你短短时日内准确判清形势,决意解火云城多年之围,想出对策并制定整套计划,和为之而做的准备,这份见识、魄力和智谋、行动力,按理说并非平庸之辈。”
“但恕谢某孤陋寡闻,并未听闻大昭军中有这么号人物,也无法将你同任何一个在职将领联系起来。”
“何况据谢某观察,你风姿非凡,仪态庄肃,又带着永安口音,必然出自有地位有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不以真实身份示人。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