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伤口在梦中还是隐隐作痛,往常倒头就睡的人,现在睡得极其不安稳,脑中混沌一片,耳侧有人温声哄着,道:“等你醒过来,咱们回家。”
回家?
许应在记忆里搜索了许久,想起来的关于“家”这个词,全是不好的体验。
哪里算是她的家呢?
很久很久之前,妈妈答应了周末放学要来接她。她那一个星期都很努力,从周一盼望到周五,一出校门便扬起头,在人群中分辨着父母的身影。
同学们都分别和她分手,妈妈还是没有来。
冬天的街道安静透明,带着独属于傍晚的寂静,许应从天亮等到天黑,实在是等不到,她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把书揣进书包里,等着七点那一趟的公交。
冬天的公交车上到处都是复杂的气味,许应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伸出食指,触碰在冰凉的玻璃上,在厚厚的哈气中画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可是公交车的车程实在太久了,等她下车的时候,笑脸不见了,迷蒙的水雾流下,像是小孩哭泣的两条清泪。
“回来了?”妈妈在餐桌旁给弟弟辅导作业,完全忘了自己要去接许应放学的事情。
一家人其乐融融,许应想告诉父母,自己有多么期盼有人来接自己放学,但是现在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她放下书包,轻轻地接了一句:“回来了。”
脸上无悲无喜。
“我去学习了。”许应把门关上,在温暖的房间里留下一个寂寥的背影。
后来她再也不和父母提任何的要求,她再也不恼他们明目张胆的偏爱。她知道人和人生生来就不一样,弟弟是带着全家的期待出生的,而自己,连个名字都是施舍得来的。
性别无法改变,偏见无法剥夺,许应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为自己挣得一个看起来稍微好一点的前程。
中考的前半年,也是一个冬天,刚刚出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单,许应在光荣榜下看到许建刚的脸。
许应很开心,觉得自己的努力都得到回报,父母的眼里,终于终于有了一点点她的身影。
父亲接过她的书包,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道:“回家。”
“许应,你长大了。”
不大的房子里,气压低的吓人。许建刚一到家门口,在外装出的慈爱就消失不见。许应漠然地站在玄关处,不敢进门。
“你都在学校干什么?”许建刚怒气冲冲地问道。
“学习啊。”
“你要是在学校里只顾学习的话,为什么会有别的家长来咱们家找我?”许建刚一只手戳在许应的脑门上,怒道:“让我管好自己的女儿!”
许应考得不错,本来心情还挺好,现在无缘无故受了吵,不甘示弱,问道:“我干什么了?”
“你以为你长大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是不是?”许建刚一脚将她从沙发踹到茶几上,“供你上学,不是让你去和男同学拉拉扯扯!”
茶几上的玻璃杯应声而碎,玻璃渣溅了一地,许应的手落在血泊之中,她怔愣着,听着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她拒绝了同桌的告白,同桌这次考的不好,情书被他妈妈发现,他妈妈找上门来,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翻来覆去就是许应勾引她儿子。
她抖着沾血的手,认真地拨玻璃渣,平静道:“我说了我没有。”
*
思绪万千,终有尽时。恍惚之间从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撤出,许应的周身渐渐冷了下来,纠缠拉扯的神经慢慢消退,她睁开双眼,眼前漆黑一片。
夤夜已至,万籁俱寂。若不是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她还以为自己的罪孽深重,到了地狱。
许应不识天文,不观星象,她垂着手腕走下,太肩轻轻一推,门扉半开,月朗星稀,丝毫不知道昏倒这几天,人间是何年。
每一次呼吸,潮热的气流顺着她的嗓子一股脑而下,似是刀片在喉管内横冲直撞。
双手被纱布缠绕,指骨还未断,但是皮外上不可忽略。困顿中尚且不可察觉,如今清醒了,疼痛就由指跟蔓延到指尖。
掌心贴上壶身,茶水已经凉透了,许应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原是不想喝的,可是嗓子里的焦灼再难忽略。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两掌相合,托起壶身,仰头灌下一壶冷水。
燥意渐缓,她靠着门框坐下,双手搭在膝头,任夜晚的凉风吹拂,一颗心归于沉寂,大脑重新开始运转。
一头乌发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在风里纠缠着,扫在脸上有点痒意,她用自己不再灵活的手随意挽起。
而后是一声叹息,前程渺渺,身在其中,哪里是去路。
许应垂眸,手上的纱布散发着极浅极浅的冰冰凉凉的草药味,不由分说地侵袭到周围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