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心底瞬间被刺穿,突如其来的窘迫让颜瑾一时不顾自己本是有求于人,热气冲头,几乎是想也来不及想便驳道:“我不是要图你什么!”
不想程近约听她这样说,却是笑了。
他仍是那样轻轻地一笑,然后说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么?正如你我两家相交是出于邻里所需,亦如读书之人或求黄金屋或求颜如玉,即便潇洒如隐士,也总要求个意满以自得;施恩望报——再正常不过。你既特意来了,总不会真只是让我谢你一盏茶和这些水果点心吧?二小姐所求为何,不妨说来听听。”
颜瑾从未遇见过他这样的人。
他这样不肯委婉,明明已足够令人羞愤而去,可她羞恼之后,竟觉得松了口气。
他果然不是个正常人。但这样的不正常,却在眼前这一时刻,好像将十几年来别人用目光捆在她身上的绳索都通通地割断了。
颜瑾不由地弯唇笑出了声。
很轻,很快的一声,她随即顿住,自己也被自己惊到。
程近约显然也因她这一笑感到意外,把眼在她脸上停了停,放下手里的算筹,眉目间露出几分兴味来。
“施恩望报,的确不敢当。”事已至此,颜瑾反而觉得心里坦然了些,她沉了沉思绪,重新望向他,开口说道,“上次程公子帮过我,我心里是记着的,同公子为帮我使的力相比,今日这点事实在不足挂齿。”
她交握双手于身前,益发端坐了姿态,继续道:“但小女子此来,的确也有别的话要说。”
“初次见面时,程公子曾问过我是否对算学有兴趣。”颜瑾的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算筹上,“那么公子觉得,女子当有此好么?”
程近约打量了她半晌,携笑回道:“看来二小姐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啊。”他说,“我倒不知,我朝哪条律法不许女子有此好?且我看你们家也不像是有这许多束缚的,毕竟颜大小姐是药娘出身;怎地她少时学药,出家串户地给人应诊不说当不当,到二小姐这里就连玩个算题也要论体面了?”
颜瑾霎时脸涨得通红。
“二小姐若是有难处,我能帮的自然当尽力。”程近约淡淡笑了笑,“不过依我看,你的难处,似乎不过是在‘过好日子’和‘过更好的日子’之间有些纠结。”
颜瑾倏地站了起来。
程近约只是坐在席子上不动,好整以暇地抬眸看着她。
少顷,颜瑾开口吩咐:“秋霜,你去外面等。”
秋霜犹豫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程近约,最后低低应了声是,退出门外站在了还来得及返身冲回来的地方,并未离得太远。
“让程公子见笑了。”再开口时,颜瑾的语气出奇地冷静,只是泛红的脸庞和攥紧的手指还是透露出了些许翻涌的心绪。
“我的确就是那不知足的。”她说,“别人都说我比姐姐过得好,也自该嫁的比她好,可只有我不知足地觉得,嫁在南江,甚至嫁在苏州,都不算好。”
程近约看了看她发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色,没有搭腔。
颜瑾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兀自继续说道:“我今日来,就是想同你谈个合作,想同你说你初见我时料得不错,我的确会算学。”她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有本事也有人脉的人,但是在南江,那些与你相交之人恐怕也没有两个有我这般的诚意,至少,刘直的事情我是真心想提醒你。而我之所求,只是想请你帮我名正言顺离开南江。我晓得要你白白为我出一笔银子实在有些恬不知耻,所以我想与你立个契约,只当我是向你借的,这些银两,日后我可以帮你赚回来。”
她一字不停说完了这番话,话音落地的瞬间,似乎也砸泄了她好不容易蓄起的心气,颜瑾有些恍惚地顿了顿,不觉往后退了半步,旋即用力扶住了桌沿。
程近约看了她良久。
“为什么想离开南江?”他问。
颜瑾抬眸与他对视半晌,低低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离开了会好些。”又顿了顿,犹豫地道,“但我想……可能离太远也不太好,南京……应该算不错。”
程近约听着一笑:“你这是既要离开,但又怕错过这里的要紧消息。”
颜瑾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又一次想起了李月芝。
程近约看了看她,少顷,复又问道:“给你相的是戚廷晖?”
颜瑾一震,不由愕然。
“这没什么难猜的。”程近约像是知道她在诧异什么,淡笑了笑,“这门亲事对颜家来说不亏,你如何不愿意?”
颜瑾发现自己依然很难解释。“戚公子……他并不知我喜欢算学。”她只是这样说着,像是叹了口气,“我家里长辈,也以为我是真心喜欢那些为交际所学的书画。”
“程公子有句话说得很对。”她说,“我确然是想过些好日子,离开南江,至少家里很难晓得我不争气。”
程近约看了她更久。
“你们两家定好下茶的日子了?”他问。
颜瑾忙摇头,又红着脸解释了戚家那边的意思,道是并未给准话,只是说先等戚廷晖的院试结果。
程近约随手拿起放在身侧的那本书,翻到前面,“嘶啦”一声撕下来两页纸向她隔空一递,语气淡常地说道:“三天之内做出来。”
颜瑾一怔,旋即喜上眉梢,立刻起身近前伸了双手来接。
程近约手抓着纸边,带了几分笑看着她:“这只是第一题,若是做不出,便不必再说后面了。”
颜瑾迎着他的目光,忽觉心头一热,扬起眼眸向他回笑道:“两天之内,若做不出来,我便不再登门讨公子的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