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下没有漂杵血河,座下没有如山白骨,她不曾枉费心机踩着旁人性命往上爬,她坐不到那个能令人忌惮的位置上……”他眼眶酸涩,“这也是错么?”
“够了!”掌门截住他的话,在他面前神色头一遭如此严厉。
意识到失态,他深深吐息平稳下心绪,尽量和颜悦色:“你久居深山,心性单纯,会这样想不能怪你……这样,斩杀朱颜故的事不用你办了,你下山去,好好看看这世上的人和事,见的多了自也就懂了。”
“可世人都在做的,便是对的么?”轻尘身子一贯挺得直,他仰着头,字字铿锵:“那为何欺软怕硬、随波逐流没有被编纂成典流传于世?”
“师父,曲与直、是与非不会因世人的接受和妥协而混淆界限,即便螭寐的行径得到了全天下软弱之辈的默许,也改变不了他该死的事实!”
“轻尘,算师父求你,明哲保身,不要做出头鸟,此事就得过且过吧。”掌门软硬兼施:“在你自己之前,你首先是明镜台未来百年的荣耀,是为师栽培二十年的希望!”
“明哲保身……好一个明哲保身,”轻尘将这四字呢喃数遍,神色复杂,他突然笑了一下,或许有讥诮,或许只是自嘲:“明哲保身,然后成为利益的囚徒、受生存法则操纵的傀儡么?”
“师父,”末了,他轻声叹息:“这样,你会杀了我。”
轻尘难以想象,终有一日,自己也会龟缩在约定俗成又上不得台面的生存法则下,怡然享受薄粉饰成的平静与安稳。
他胸腔中陡然升腾起一股怨愤。
文史赋予灵魂以气节,铮铮傲骨却被现实逼着折断,既如此,何不在人之初启蒙时便坦诚一点,少来些冠冕堂皇的“惑众妖言”?
“轻尘啊……”
见他神色执迷,掌门又唤他一声,叹息里竟掺杂了些乞求。
他头发已然半白,这白像雪一样覆灭轻尘的心火,也为这快要冻结的气氛愈添了一抹萧条。
轻尘与他对视,念及昔日教导,难免心下动容。
室中一片死寂,每分每秒都淌得艰涩无比。
终于,轻尘横下心,咬牙跪地,俯身对恩师叩首:“或许您没有错,可我手中剑从不臣尊者,也无惧枭雄,所循唯一个‘道’字,此番若未能把黑白割开,令罪人血偿,为不累及明镜台,轻尘甘被逐出。”
“师父,我这颗子便弃了吧。”
明哲保身?
他心已入局,早保不住了。
是非之间有道江,他看见自己站在“非”的一侧,身边人却都告诉他这侧是“是”,没人愿与他一起搭过江的桥梁。
但是没关系,没有那座桥,他便游过去,溺毙水中,他就做个壮烈的殉道鬼。
江的对岸,既是道之所在,亦是情之所钟,虽千万人却步,但他轻尘赴了!
掌门坐在高位,俯视地上跪着的轻尘,如同俯视一只蚍蜉。他是那样渺小,又那样意气风发。
曾几何时,他也面临过轻尘今日的挣扎,然而,他的最后一根反骨是被他自己折断的。
他生在虎穴,死于虎口,而今已成伥鬼。
做出决定后,轻尘想过可能会在这条偏离众望的路上死于半途,或许落个比死还不如的结局,他甚至想过终有一日多半要与昔日师友拔剑相向……
却难料,同生共死竟也是件稀罕事,不等他与朱颜故风雨同舟,她的路先走到了尽头。
变故源于他的三师弟。
众所周知,明镜台三弟子深深敬重轻尘这个年岁还不及他大的小师兄,轻尘执意“入歧途”,他受的打击不比掌门小。
于是,他决意从根源上改变些什么,将轻尘从不归路上拽回来。
同样在一个乍暖还寒的三月天,这位三弟子在摸排半月后,顶着极大的风险,自以为是地利用从轻尘那儿偷来的、准备送给朱颜故作生辰礼的日现暝昏符咒,将螭寐收押葵花妖全族的私牢炸了个灰飞烟灭。
已大半年未见天光的葵花妖们,惊惶尖叫着陨灭于这场太阳一样炽烈的大火中。
“师兄,我知你对朱姑娘有情,她妖物身份虽配不上你,但既然你喜欢,我这做师弟的也不会多说什么。”明镜台三弟子被难得暴怒的轻尘死拽住衣领,嘴角噙的笑却尽显快意,“但你大好前程,何必与她共沉沦?师兄放心,事情我做的很干净,任螭寐有再大神通,也握不到我们明镜台的把柄。”
“哦,还有,我还顺便替朱姑娘报了个仇,听说她那个大姐很不是东西,丹药的事就是她捅进了螭寐耳朵里,所以我特地把她揪出来,千刀万剐,让她血尽而死。”感受到轻尘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感到不忿,“一群妖物而已,非我族类,师兄,朱姑娘不是给你留下了么,你究竟在气什么?”
“疯了,”轻尘手臂脱力般垂下,看着眼前熟悉的师弟,喉间翻涌起浓郁的荒唐,他身形摇晃两下,惊怒攻心,骤然呕出一大口血,“你们一个个……”
他没有说下去。
在这一霎,恩师的脸与师弟的两相重叠,扭曲成可怖的形状。
这些时日,大部分时间他坚信众人皆醉唯独他醒着,偶尔也会恍惚或许自己才是真正醉的那个,不然怎么身边每一个人都跟他不一样呢?
“师兄!”三弟子上前欲扶他。
轻尘竖起掌心向外,不允他碰触。
他前襟染血,像绽开大朵红莲,衣袖缓缓拭去唇畔血迹,无力地闭了闭眼。
“你们不清楚她的道心。因为给螭寐提供丹药,她一直很是愧疚,”轻尘说得很慢,边说边向外走,屋外是个晴日,阳光洒落他身上,晕开明灿灿的孤独,“她早已存死志,命可以说是吊在那些族人身上,你怎么能……”
“你知不知道,如今她再修不了道,又不可能为恶,正邪两道无一处能容她,她就只能……”
他说得没错,朱颜故就只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