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希抱着孩子跟在于皓南的后头,一步步走进别墅,脚步似乎有千斤重。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没想到,来得竟然这么快。
“好大的房子!”李擒龙仰着头往上看,童音稚嫩,伸出小手指头一下下点着,“一、二、三,哇,有三层呢!”
李若希把他放到了地上,一撒手,孩子飞快地冲进大厅,那富丽堂皇的装潢,内置向上的蜿蜒楼梯,又让小小的他,呆了一呆:“好漂亮的家啊!”
开始扑腾着往楼上跑。
“别摔了!”于皓南在后面叮嘱道。
“……你都知道了吗?”李若希站在他的后面,俩人立在了客厅。
“知道了,”于皓南点头,忽然伸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你节哀。”
“……”李若希顿了顿,定定地看着他。
于皓南一双剑眉,浓黑粗长,长眉入鬓,五官深邃,棱角刚毅,充满男人野性而粗犷的魅力,平时他寒着脸,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澄澈而清明,高兴的时候,会焕发明亮的神采,平静时却显得波澜无波,安闲悠静,可愤怒与震怒时,那双眼眸里是冰雪覆盖,寒风呼啸,能把人活活冻死。
李若希习惯了看他的脸色,揣测他的心情,见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染上过多的情绪,而是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
不像是听说了他的儿子被杀,能呈现出来的精神面貌。
“别这么看着我,”于皓南放低了声音,“别让孩子听到。”
他往楼上看了一眼,龙龙正跟扫荡似的挨个屋子进进出出。
“谁告诉你的?”李若希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抖。
“梁孝铮,你堂弟,”于皓南转了一圈儿,找了个四脚椅子坐下,“他告诉我杜茜茜死了,她的孩子放安馨园里了,就是李擒龙,跟了你的姓,对吧?”
“……”
“唉,我早该猜到的。”
于皓南转头看来看去:“你这屋里没有家具不行,起码先买个沙发,来个客人都没地方坐。”
“没有什么客人。”
“那我不是还得……”于皓南望着他,没有说下去,“你今晚吃什么啊,大年三十,是过年了。”
他往四周看了看,看到斗柜上放着的塑料袋子里,装着几碗泡面。
“幸亏我来了。”
他转身出去,从车后备箱里抱了一箱沉甸甸的东西,外加几打啤酒,进来时打开箱盖一看,是上回在甲悟岛吃过的蓝鳍龙虾。
“你又去了?”
“是啊,那边法证法医科在分拣证物,我这回捉了不少虾,有30多只,你看,都是大个头儿。”于皓南拎出来一只活蹦乱跳的给他看,“来时孩子说他也喜欢吃虾,咱们家有锅吗?”
李若希点了点头,蹲下要抱箱子,于皓南没用他,将这箱子拎着,俩人一起去了厨房。
锅碗瓢盆不值什么钱的,就都还在原处,只是高档抽油烟机和洗碗机都拆除了。
“清蒸就行,我来时买了酒,还带了两包盐,很有先见之明吧?”于皓南道,“今晚就暂时吃这个,明天咱们出去吃大餐。”
“都当上房奴了,还吃大餐。”
“房奴过年也得吃好的。”于皓南看他动手要洗虾,又把他推一边,打开水龙头,像是给虾冲澡似的,就那么一直冲水。
“得用刷子刷一下。”李若希打开底下抽屉翻找,找到了一个带毛的厨房刷具,于皓南捏住虾身,拿着刷子开刷。
“你这几年生活经验多了不少,”于皓南道,“咱们刚结婚时挂面你都不会煮,得在边上等着,看着我做。”
李若希心想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至少十年。
李擒龙在上面三层都观光遍了,下楼来了,走进厨房抱住李若希的腰:“爸爸,我饿了。”
“得蒸至少20分钟,”于皓南道,“洗手等着吧。”
“嗯!”
李若希推着他出去:“我给你把电视打开。”
“电视没抄走啊?”于皓南往客厅里看。
“嵌入式电视,当时他们没抠出来。”
“哦,那还好。”于皓南有些好笑,把虾都搓完了澡,放进了蒸锅里,洒了些盐上去,“一锅蒸不完。”
“吃不了,二十只足够了,”李若希进来看,“剩下的明天给刚子吃。”
“行,丁总他们过来吗?还是咱们去星洲岛接他们。”
“他们过来。”
李若希在电话里告诉了父母,于皓南把房子买回来的事。
丁一劭没说什么,砍好几刀再给一个枣,他才不领情,李茉莉挺高兴的,说那再好不过,明轩以后上学很方便。
“不过你爸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听说他之前高血压犯了,还是那么强壮有力吗?”于皓南好奇地打听,“现在打人还疼吗?”
李若希哼了一声,知道他怕挨打。
“我也不是怕,反正少不了一顿打,”于皓南笑了笑,“我是怕又惹他犯病。”
“你吃完就走,明天就看不着他了。”
“那不行。”
俩人面对面,于皓南低垂着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若希。
龙虾在锅里蒸着,白烟缭绕,窗上凝结了一层雾气,孩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动画片里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不断,一切像极了人间烟火。
“我上回就要领养他,你为啥不同意?”于皓南小声问道,“杜茜茜的孩子跟你很亲,又叫你爸,咱们领养他是应该的。”
李若希心里一阵撕扯般的酸涩与疼痛,他的双臂向后互相拢着,紧紧地拧着胳膊的皮肉,望着在白雾中逐渐模糊的高大男人。
他在想,吃过这顿饭,就该向他坦白一切,是今天,还是明天,明年是新年的第一天。
“光看我干啥?”于皓南抬手,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以前话可多了,现在几乎没有,比刚子话还少。”
李若希被弹得向后躲了一下,脑门生疼。
“你怕你收养孩子又被我骂?不会的。其实我不讨厌小孩,就是在厄斯,你收养刚子的时候,正是我事业关键期。几个王子死的死,跑的跑,有的被王宇行藏起来了,找都找不到,也不知道哪个王子跟西菻核武有关,其实我很紧张,每天精神压力很大,你整个王子的孩子在我边上吵闹……当然,这都是我的借口,后来我懂了,不论任何时候,我都不该跟你胡乱发脾气。”
他双手不自觉地握住了李若希的双臂,温柔地控制着力度,低头望着他:“你这几年辛苦了,把刚子养得很好,家人照顾得也很好,你还帮你弟打了官司,撤掉了Air军牌,打赢了两次内战,百姓为你树碑立传,你很不容易……”
烟雾逐渐浓重,于皓南跟他近在咫尺,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感到他单薄的身子,正在微微发抖。
他不得不安抚地上下揉搓着他的手臂:“若希,我是认真的,我们收养龙龙,这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熟了。”李若希偏过头,盯着那沸腾的锅。
“没到时间,”于皓南笑道,“你饿了?再稍微等等。”
他转身掀开锅盖,一股鲜香气息迎面而来。
李擒龙闻着味儿跑过来了,一把抱住了李若希的大腿:“是大虾!”
李若希低头抚了抚孩子的头。
“是啊,是超大的大虾。你闻到了?”于皓南笑道,“还两分钟。”
大理石饭桌和白瓷茶几都被法院抄走了,李若希满屋寻找,最后把卧室床边的床头柜拖出来两个,放到客厅,拼成一个平面,当三人的小饭桌。
李擒龙动手能力很强,站起来往锅里看,最先从里面捞出一只最大个头儿的龙虾,放到了李若希的碗里。
“真是个好孩子,”于皓南道,“比上回懂事多了。”
“我上回,上上回,上上上回,都很懂事啊,是你先不懂事。”李擒龙回敬道。
“不准这么说话。”李若希纠正他,立刻看向旁边,于皓南的表情。
他决定坦白一切以后,就有些暗暗的担心,怕于皓南即使知道龙龙是亲儿子,也不喜欢他。
毕竟,于皓南喜欢乖的Omega。
李擒龙立刻去锅里抓出第二只来,放到于皓南前面碗里。
于皓南笑着对李若希说:“挺有眼力劲儿,你看,我这只第二大。”
李擒龙又把小脑袋探到锅的上方去,看来看去,挑了一只他最满意的,放到自己的碗里,开始聚精会神地剥。
“小心别割了手。”李若希握了一下他的手臂,想替他剥。
“没事,让他剥着玩儿呗,就算这回割手,下回不就知道了,是吧?”
“嗯呢,我又不傻。”李擒龙看着于皓南的动作,见他先把大龙虾的两边大钳子撕掉,他就也撕开,看他将大龙虾的壳左右掰裂,他就也咬着小牙鼓足了劲儿,两边脸蛋鼓鼓的,把虾身的壳剥开,接着将虾肉从壳中挑出来。
于皓南把虾肉放到李若希碗里,他也立刻有样学样,也放到李若希的碗里。
“这个你不用学。”于皓南笑道。
“你吃你的,你也吃你的。”李若希对左右俩人说。
“你吃吧,”于皓南道,“我剥这东西很快。”
“你吃吧,”李擒龙道,“我剥这东西很快。”
李若希被塞得碗里满满的,只得先低头吃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于皓南幼时见父亲给方咪咪剥虾,那么谄媚和殷勤,曾心中立誓,绝不干这等没志气的事。
但今天却觉得很幸福,心情很舒畅,这种时光,也是他在厄斯孤军奋战多年,不曾有过的。
对面的夫人低着头吃虾,旁边那个小人儿也低着头努力扒拉虾肉往自己小嘴里放,于皓南看着他们一大一小,忽然觉得,他们的头发都很茂盛,是那种没有发旋发缝的浓密,而且都打着卷,只是李若希现在习惯扎个高高的马尾辫,看着利落又干练,这小孩子的头发半长不短,都搭在肩膀上,看着像个小疯子。
“你这个头发……”于皓南想说,看着不像他妈。
他记得杜茜茜好像是直发,而且很白净,有那么几分像李若希,就算是个美人了。
为什么生的这娃娃,却长这么磕碜呢?还皮肤黑肉底,头发自来卷。
李若希抬头看着他。
“吃吧,吃吧。”
于皓南有些不敢提杜茜茜,刚才只说了两句,他都感觉出李若希的异样来。
梁孝铮还特别交代过,千万别提杜茜茜,省得他抑郁。
抑郁,抑郁到底什么病啊?
不高兴,悲伤,不想活了?
于皓南可不想看到他这样,在厄斯经历过一回,简直是场噩梦。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虽然吃得很简单,就一道菜,但只要酒备足了,就还算丰盛。以前他和李若希在一起时,除公事以外,常常夫妻对酌,李若希能跟他喝几杯,是他的生活乐事。
砰的一声,他单手弹飞了一瓶啤酒的瓶盖,瓶盖以抛物线的形式,飞出好远,在地上打转儿。
“哇。”李擒龙看得惊呆了,马上去抱别的酒瓶子,也要学他弹瓶盖。
“这个你可干不了,你太小了,”于皓南拿过他手里的酒瓶子,“再说Omega不能喝酒,来,咱俩来一口。”
“可我爸也是Omega。”李擒龙不服气。
“大的和小的不一样,你是小的你就不能喝,而且小孩喝酒容易影响智商,你爸小时候就……”
李若希:“……”
于皓南哈哈,干笑了一声,连忙讨好地把手里的酒瓶子递给了李若希,自己又弹飞了一个瓶盖,李擒龙跳起身来像个小狗似的,跑去捡瓶盖,拿过来好奇地看。
“不能搁嘴里。”李若希叮嘱道。
“搁嘴里干嘛?”李擒龙问道,“这个又不能吃。”
“就是,他又不是三岁,”于皓南嫌他瞎操心,“你过今年几岁啦?”
“6岁!”李擒龙举起五根小手指头给他看。
“唉,”于皓南握住他的小手,给他中间三根小指头摁下,剩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让它们俩张开,“这个才是6,知道不?”
“嗯,6、6、6!”李擒龙朝他晃了晃手。
于皓南笑了,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是血缘吗?还是因为于皓南人到中年,真的喜欢孩子了,李若希看不懂。
更奇怪的是龙龙今天竟然没有跟于皓南闹,还跟他从安馨园里出来了。
“你去安馨园怎么说的?”李若希问道。
“我就说要带他出来过年,他的老师可高兴了,感谢我八辈祖宗。”
“你好好说。”李若希皱了皱眉。
“真就是这样。”
“我问的是孩子怎么跟你走了。”
“那更简单了,我问他想不想出来见一个漂亮叔叔,他马上问‘是不是大漂亮?’我说是啊,他就回去穿上衣服套上鞋,跟我走了。对了,你看,我们俩鞋一样。”
他把他的黄色大头皮鞋跟李擒龙的黄色小头皮鞋并到一块儿,不但款式甚至牌子,都一模一样。
“哦。”李若希心想,那都是我买的,可不一样么。
于皓南一双铁脚上山下河各种踢,李若希总给他买踢不烂的靴子,没想到李擒龙也有一双小铁脚,不是踢石头就踢高年级的同学,李若希便给他们买一款鞋。
“我这个干净,不常穿,他那双埋汰。”李擒龙说。
于皓南看他抱着龙虾啃得虾肉都黏脸蛋上了,有些无语:“到底谁埋汰。”
他抽出两张纸,扒着孩子的脸,给他擦了擦。
李若希看着这父子俩的互动,心里有些触动。
“不过这小孩防范意识确实太低了。”于皓南道,“以后除了我,别人看到你,也说带你去见大漂亮,你去吗?”
“去啊。”
“不行!”于皓南道,“像我这种人才行。要是有人给你好吃的好喝的,要你跟他走,你去吗?”
“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