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盼盼胆怯地望了望一旁已经很严肃的丁一翼,心想这大块头还真是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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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翼推开临时战略部的门,里面一众属下们都立刻起身,表情有些不自然,不停地“丁总”“翼总”地叫着。
情况他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明显还需要补充,如今他的属下们已经不是当初游侠儿们那乌合之众,而是大多跟他在军校里打拼,并成功进入新兵营的战友们。
“丁总,这林致文用这一招‘血溅荧屏’还挺有效,不但舆论声音很快反转,说他‘罪不当死’,也不断有人给他翻案,说他连死都不怕,还怕跟作者们对簿公堂吗?”
“他的书也陆续恢复上架了,广大读者都怕他这次活不下来,市面上再也没有他的‘遗作’了,所以……反而炒高了他的作品,一时供不应求。”
“更有作者退出了联盟,不想再参与对林致文的围剿了,说是不堪心理重负,也怕以后成为刽子手之一,伤害了自己的羽毛……”
他们越说越不敢说下去了,丁一翼的脸色不大好看,他对他们的震慑是连续多年,在军校里丁一翼领导他们一起参与了大大小小各种海上模拟战、攻防战和实战,他们可以瓦解对面一艘数百人乘坐的战舰,能够在南湾岛连续逼停上千吨的货轮,这次联合作战,丁一翼给他们派了人又给了大量经济援助,却迟迟搞不掉一介文人。
“我们以前的对手都是船长或教官,打的是水上硬派功夫,你来我往,常常一个回合定胜负,”丁一翼道,“这是咱们第一次组团打舆论战,对手还是一个粉丝力量庞大、成名十年之久、经验老道的奸诈小人,一时输了阵,没关系,不要乱了阵脚。”
丁一翼作为主帅,先安抚了军心,接着又去看回放,昨晚他是真没关注这个姓林的,而是预约了私人医生,安排今天方盼盼的身体检查。
他眯着眼睛眉头紧皱,强忍着火看了一遍林致文“自杀实况”,这个短短十几分钟的视频资料,别人已经看了几遍,除了觉得林致文真豁的出去以外,没什么可看的。
他此举是破釜沉舟了,不但以死明志,还接连声明在官司打完之前,退出文坛和娱乐圈,还不等影视方完全撤资,就停止了“梦中人”影视项目的开发。
林致文此举无疑是聪明的,迅速做出了反应,令每一个苛责他的人都变成网暴中的一员、把他逼上死路的一员,同样的,接连退出文娱界的做法,也让他的损失最小化的同时,还保全了他的作品以及他的公司。
但这就能让丁一翼放手吗?并不。
“你们查一下这个分镜头,”丁一翼忽然指向画面定格的地方,“在他自杀的这一瞬间,几乎所有掌镜人都慌张地晃了一下,只有这个蓝色标的镜头立刻推进到林致文的手腕处,让血飞溅了上去,完成了他的表演。”
“您的意思是,他们是一伙儿的?”
“是。”丁一翼斩钉截铁地说。
查企业背景还是查账户、查个人社交账户,这对能进新兵营、训练有素的侦察兵和情报兵、通讯兵来说,只是手指动一动的事。没过两天,一记重磅炸弹丢了进去。
“起底风行出版集团和风向传媒集团的背后联姻。”
“林致文实况自杀案的背后导演——风向传媒主笔,冯启芳。”
“他们的交易盘亘十年,他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揭底冯启芳为你制造的完美偶像,林致文。”
“冯启芳和他的八百营销号们。”
如此这般,各个醒目标题,将这二人地下活动的十数年完全揭开,甚至几次林致文喂流浪猫、林致文为躲雨小孩撑伞、林致文热心公益等等,全是冯启芳和林致文沟通后的结果,在邮件往来记录里,甚至是林致文专门挑选了摆拍的照片,审核过之后,才交由冯启芳发表。
很快的,著名记者冯启芳“有偿新闻”和“有偿不新闻”的触法行为引起警方注意,在第三天的午后,冯启芳从办公大楼里被警察左右挟持着走下楼梯,抬头看了看正是尚好的午日阳光。
林致文蒙着口罩戴着帽子第一时间带了律师去看他,仍旧跟他讨论的是自己如何摆脱困境的办法,冯启芳双目漠然,面容沧桑,呆呆地望着对面这不再是少年的林致文。
“你快想想办法,现在外面的人都说我跟你一起作秀!”林致文手腕上的刀伤并不深,只是包着厚厚的绷带,用来唬人的。
“我不能坐以待毙!”林致文握着拳头砸着桌子,“我不能就这么倒下,你知道我多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们怎么会混成今天这模样,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小林,你记没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林致文不耐烦道。
“长公主的诅咒。”冯启芳定定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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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下起了小雨,过了今夜,恐怕秋意更深,温度也变得冷了起来。
张玮像往常一样,独自驾车到了西边湖畔,穿着蓑衣戴着渔夫帽,拿着渔具,去到了他定点的地方。
刚刚栓上鱼饵,甩钩到湖里,擦了擦石凳坐下,却瞥见右侧方早有一人坐在那里静静垂钓,一身黑衣,短寸银发,皮鞋铮亮,淋着小雨,并未打伞。
他笑了一声,看来今天他想钓鱼,有人却想钓他。
几个回合,对方数次收钩,钓来大鱼,咣当一声耍进桶里,姿态潇洒,不禁让他有些艳羡,看了几次,咳嗽了一声。
“丁总,您不是真来钓鱼的吧?”
“当然不是,”丁一翼笑道,“我怕扫了您的雅兴,还等你起身要走时再跟您搭话呢!”
“我这片儿的鱼都快被你钓光了,我来也是白来,”张玮道,“说吧,您有什么事。”
丁一翼缓缓收回鱼线,不再甩钩,说道:“张老,请您回去吧,出版社需要您。”
“回不去了,是他们不要我。”张玮苦笑着说。
“可那年我和关社长聊了几句,他说他退了,大方出版社自然是您当家,为什么几年之后,您退出了,出版社改姓林了?”
“他们选致文,也有他们的道理,”张玮道,“只有致文的书最畅销,能带来切实的利润。”
“可他那几年出书了吗?”丁一翼冷哼道,“他早已江郎才尽了。”
张玮偏过头,看向他:“我想知道最近的‘倒林’行动,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那当然是无比正义的角色,”丁一翼道,“张老,您应该是全程关注了吧?不是墙倒众人推,而是我让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终于有勇气说话罢了。”
张玮叹了口气,那天丁一翼给他的两本稿子,他已经看出林致文的编审,已经不仅仅是“审校过度”,而是故意为难了。
“打蛇打七寸,丁总一出手,已经打得他很疼了,”张玮有些劝他的意思,恳求道,“算了吧。”
“您今天还为他求情,是多少记得当年他是您的徒弟,您带过他,”丁一翼道,“可他当年联合所有股东将您扫地出局时,可曾记得你们的师徒之恩?”
“可我就从对出版社的贡献来说,是没有他大,”张玮道,“我卖得最好的书也就20来万册,跟他百万畅销书大不相同,我得给年轻人让地方。”
“您那20万册是在战争时期,家书抵万金的时候畅销的,跟他百万畅销书靠打榜和回购得来的虚假繁荣相比,还是货真价实啊!”
丁一翼扔掉鱼竿,来到张玮身前蹲下,抚着他的膝盖,抬头望着他。
“张老,我们军队信奉一句话,‘老将不死,薪火永存’,出版社的事我不懂,但您那天也为新人作者江慕容抱不平了,您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林致文退居幕后,仍旧压榨欺骗小作者?”
“他以后应该不敢了……”
“您在那坐着,他才不敢,”丁一翼道,“别小看这种人,他越不容易取得今天的成就,就会越想方设法让别人活得更不容易。”
张玮静静地坐在那里,鱼竿另一头不停颤动,他也没有起竿的念头,这些年他和一众小年轻们偏安一隅,也不是没听过林致文那边行事多么荒谬和过分,只是当初被扫地出局,他已经凉了心,如今……
“想想您的员工的五险一金,想想你们轰隆作响吐不出纸的打印机,”丁一翼道,“我虽然敬佩您文人风骨,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回去主持大局,还文坛一片清朗。”
张玮终于笑了:“今天这演讲稿写了多久?江慕容作者为你亲自捉刀?”
“嘿嘿,也没有了,不过是听了几天书,耳濡目染罢了。”丁一翼挠了挠后脑勺笑道。
俩人一起收线回家,丁一翼看张玮总眼馋他钓的鱼,分一半给他。
“奇怪了,你怎么钓这么多?”张玮有些不服气。
“当然是舍得下本钱了。”丁一翼捞出一只被叼的血肉模糊的白斩鸡出来,张玮面露不忍,连忙转过脸去。
“对了,那江慕容作者是你的谁?”
“也不是谁,”丁一翼不愿吐露他和盼盼的关系,唯恐以后张玮不能公正看待方盼盼的作品,他随口一编,“我在红霜镇的一个故交……江烨老师的家人。”
他认识的人中,也就原红霜镇城主卢君逸的夫人江烨,是姓江。
“说起来,这江作者跟我们社还很有缘,”张玮道,“他投稿给过我们社,而且还被立项通过了,只是他写信过来婉拒了,说是风行出版社也通过了,他人往高处走,自然选了那个大社,不过……他是唯一能写那么长的信跟我们解释不选择我们的理由,说了很多抱歉的话,诚恳的态度,让编辑部的人对他印象深刻。”
丁一翼笑了笑,老婆从来温柔周到、善解人意,要不是被林致文坑了大半年,恐怕他的书早出版了。
又过了一周,风行出版集团内部出现重大变动,法人林致文惨遭股东投票出局,变更为著名作家张玮,回到了奋斗三十年的地方,他收复失地,并快刀斩乱麻,将风行出版集团更名为“大方出版集团”,将林致文对出版社的名誉损害降到了最低。
而方盼盼在家里也终于收到了出版社的来信,他的合同得到了修改和补充,当张玮属下编辑告知他的原稿不需任何改动就能出版时,他在回家的路上喜极而泣。
只是,林致文消失了。
方盼盼握着新的合同,不知道究竟是林致文放过了他,还是新任出版集团总裁统一修改了合同模板,将他解套出来。他记得林致文的家,在路过的时候林致文曾经热情地邀请过他。
这一夜,趁着丁一翼早走,他开着车循着路线找了过去,只见林致文的院落大门紧闭,墙上是被泄愤般喷着的红色油漆,上面写满了“骗子”“文贼”“抄袭”等等几个大字。
他心有戚戚焉,站着看了没多久,便叹了口气,感慨人事骤变如翻云覆雨,他眼见着林致文纵横文坛十几年,眼见着他花团锦簇、人人爱戴,眼见着如今他楼塌了,一无所有,连人都不见了。
有人说他失踪了,有人说他找了个地方还是默默自杀了。
凭吊了一会儿后,方盼盼开车回去了,不知就在大门不远处的地底下,深深埋藏着一个手机,里面有着一封永远都发不出去的短信息。
“盼盼,快来救我!我错了,我不该得罪你,得罪丁一翼……我太高看自己,我以卵击石!今天,我所受一切苦楚,全因你而起……盼盼,求你,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