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王加根已经有二十天没见到女儿,真的想得不行。
坐在开往方湾的长途汽车上,他总是觉得司机开得太慢,恨不得上前去催促别人,不过,理智还是让放弃了这种做法。
在方湾街上下车后,他到路边小摊儿上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一路小跑着往菜园子村赶。
快到那幢熟悉的老屋时,王加根远远地就看见了女儿,她和一群小伙伴在水井边玩。
“欣欣!”他大声喊道。
欣欣站起身四处望了望,随即张开双臂向他跑过来,还不停地喊着爸爸。
王加根抱起女儿,亲了又亲。见她又黑又瘦,身上到处是痱子和红疙瘩,头上长了好几个疖子,腿和手臂上还有不少疱疹,既心疼,又心酸,五味杂陈。
欣欣依偎在爸爸怀里,小手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脖颈,脸贴着爸爸的面颊,口里不停地叫着爸爸,依恋之情溢于言表。
听着女儿稚气而又深情的呼唤,加根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万般怜爱,不知该说点什么。抱着女儿回到岳父母家里,见到了两位老人,以及腊梅和敬武。
大家都说欣欣懂事、听话,会吃、会玩、逗人喜爱。还列举了很多生动的事例,说给加根听,让加根相信女儿在这儿很开心。
“欣欣就是胎毒太重,受不得热。”方父不无遗憾地叹息道,“为了看她身上的疖子和疱疹,去过好几趟卫生院,打针,吃药,脖子肿得厉害时,还做过手术……”
“二老费心了!给你们添麻烦了。”王加根真诚地道谢,又对着女儿说,“快,谢谢外公外婆!谢谢小姨小舅舅!”
欣欣乖巧地鹦鹉学舌:“谢谢外公外婆!谢谢小姨小舅舅!”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因为政策性裁员,方父失去了卫生院炊事员工作,恢复农民身份,回家种责任田了。虽然有些失落和沮丧,但他并不觉得难受,更没有天塌下来了那种感觉。毕竟,家里的经济形势有所好转,负担也不像前些年那样重了。
敬文上班了。腊梅也毕业了,正在等待分配工作。敬武初中毕业后,自己学着做汽水,还买了个烤箱搞烘焙,自制饼干和糕点。方父从医院回家后,除了和方母一起种责任田,还能帮小儿子打打下手,料理家务。欣欣在这儿的时候,他也有更多的时间带小外孙女。
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爸爸,欣欣就不粘其他人了,寸步不离地跟着爸爸,围着爸爸转,或者歪在爸爸怀里撒娇,生怕爸爸走了。
这让王加根感动得热泪盈眶。
来方湾之前,他与方红梅商量过,如果欣欣在方湾玩得好,就让她继续在这儿,等方红梅面授结束再一起回牌坊中学;如果过得不好,就让王加根把欣欣带回家。而现在,无论孬好,王加根都想把女儿带回去。可是,几天后,他还得到孝天市教育局交材料。怎么办呢?这么热的天,他总不能带着女儿到处跑吧!
思来想去,王加根决定先在丈母娘家呆两天,然后再去孝天市教育局交材料。如果材料交得顺利,他再返回方湾接欣欣,父女俩一起回牌坊中学。
八月五号一大早,趁女儿还没有睡醒,他蹑手蹑脚地起床,悄悄地动身,坐长途汽车赶到孝天城。
喝了一碗孝天米酒,吃了四个生煎包,他就来到孝天市教育局,找到二楼的人事股。
张股长正好在,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
王加根掏出刚买的一包香烟,散给屋里的每一个人抽。
“有什么事啊?”张股长接过香烟,官腔十足地问道。
显然,他不记得王加根了。
“我是来送稿子的。编《红烛颂》的稿子。”
“哦,坐坐坐。”张股长把香烟夹在耳朵上,端起茶杯问,“你哪个乡镇的?把稿子交给我就行了。”
王加根从皮包里抽出文稿,毕恭毕敬地呈到张股长面前。
“刚到么?外面蛮热吧?这桑拿天真是受不了!”张股长放下茶杯,接过稿子,认真地看起来,时不时用铅笔勾勾圈圈。
王加根坐在长条椅上,感觉很不自在,随手拿起报架上的《参考消息》,又很难集中注意力浏览。
“写得不错嘛!”翻完稿子的最后一页,张股长朗声赞叹,“不错不错。你这篇文章,选材呀,语言表达呀,谋篇布局呀,都很好。邹山青二十八年扎根农村从事小学教育,这本身就相当典型!”
“谢张股长鼓励!”王加根谦虚地笑笑,“为了写好这篇稿子,我专门到邹肖小学进行过采访……”
“是要这样。做学问就是要脚踏实地,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张股长喝了一口茶水,又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写书还应该注意社会效益——你大概忽视了这方面的问题。比方,你说邹肖小学以前没有校舍,学生分散在民房里上课,下雨时还打着雨伞。这并不是普遍情况嘛!写出来不是给我市教育工作抹黑么?还有,你还说邹山青组织学生写呼吁书,贴在村边路口,要求人们重视学校建设。这也许真有其事,但方式欠妥嘛!这与资产阶级自由化有什么区别?要认清形势,不能让这些东西出现在文章里。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我都用铅笔做了记号。你先把这些地方改过来,重新抄一遍,再送过来。”
王加根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住下来没有?先找家旅社住下来,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张股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就这样了,准备吃苦啊,伙计!”
王加根只得告辞,怏怏不快地走出了市教育局。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张股长有点儿牵强附会,东拉西扯。可这是审稿子的第一道关卡,不按张股长的意思修改,就不能放行。
胳膊拧不过大腿。王加根来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找敬文拿到厨房的钥匙,到方红梅住的那间屋子里修改稿子。
他严格按照张股长的要求,把成绩适当拔高,能吹则吹;对存在的问题,一律进行模糊处理,抹去棱角,尽量写得圆润些。稿子全部改完后,读起来相当别扭,看上去明显没有初稿好,但是没办法,他必须迎合审稿的人。
中午见到方红梅时,王加根本来准备把张股长臭骂一顿,没想到老婆抢先通报了一件高兴的事情。
方红梅说,周菊凤和她老公昨天晚上来过,聊了调卧龙高中的事情。周菊凤夫妇俩先去找了卧龙高中校长,介绍了王加根和方红梅的情况。校长听过,非常高兴,说他们学校就是缺语文教师,求之不得。紧接着,祝副乡长又与卧龙乡的几个党政领导讲了,大家的口气都比较好。尤其是卧龙乡党委书记,是靠写通讯报道出道的,对文章写得好的人特别感兴趣。周菊凤建议王加根把他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拿过来,让卧龙乡党委书记看看,兴许会让他当个乡通讯干事或者乡政府办公室秘书。
王加根一听,高兴得几乎叫出声来。
家里那些“狗皮膏药”,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他曾经想过去找牌坊乡领导兜售,毛遂自荐到乡政府谋个行政职位,因为抹不开脸面,下不了决心,至今没有行动。周菊凤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自然非常激动。顾不上午休,也顾不上与方红梅谈《红烛颂》的文稿,他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前往孝天地区汽车站,坐长途汽车回花园。
到家后,他先到后院子,寻找这几天母鸡下的蛋,收回放进碗柜的抽屉里。再开始清理发表过文章的样报和样刊,连同作品剪贴本,装进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然后,闩后门、锁前门,到花园汽车站乘长途汽车返回孝天城。在地区汽车站下车后,他径直前往孝天市第一人民医院,把东西交给周菊凤。
一去一回,只花了四个多钟头。
周菊凤看过档案袋里的材料,觉得写得最好的还是《男人的眼泪》。她让王加根过两天再来听消息,建议他抽空去见见卧龙乡党委书记。
第二天傍晚,周菊凤骑自行车来到了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她兴奋地对王加根说,昨天正好碰到卧龙乡教育组长,对他讲了王加根和方红梅的情况,教育组长非常爽快,当场表态同意接收他们夫妻俩。只是提了个附加条件,就是他们两人今年后几个月的工资必须由牌坊乡发,卧龙乡的起薪时间为明年元月份。
“这个没问题!我们去找牌坊乡教育组。”方红梅马上表态,“就算牌坊乡不给我们发工资,我们也情愿在卧龙乡白干一学期!”
“那还是有点儿划不算。”周菊凤真诚地说,“你们还是与牌坊乡教育组领导好好说,反正都是公家的钱,又不要他们私人出。这点儿人情,他们还是会送的。”
方红梅笑着说:“我们自然会向最好的方面去努力。”
送走周菊凤,夫妻俩久久难以平静。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跑调动的流程,王加根轻车熟路。当年办理方红梅与舒建新的对调手续,他积累了一些经验。
首先得写一份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找牌坊中学及牌坊乡教育组领导签字,调出单位及主管部门同意后,再找调入单位卧龙乡教育组。调出单位和调入单位都签字画押了,就可以把申请报告递交到孝天市教育局,等候调令。
方红梅开始考虑调动之后的事情。搬家如何弄,到哪儿去找汽车。家里的东西一辆汽车肯定装不下,得找两辆汽车。为了答谢这次帮忙的人,他们应该请卧龙乡政府和卧龙乡教育组的领导吃一顿。宴请的地点就定在周菊凤家里,让敬文帮忙买烟酒,菜由他们到彭家湾农贸市场买回去,请方父到城里来下厨。她还问王加根,如果调到了卧龙高中,他是否还继续考律师……
“还没开始播种,你就筹划起了秋收的事情。高瞻远瞩得有些过头吧!”王加根嘲弄道,“当务之急是写《请调报告》。”
第二天一大早,王加根又坐长途汽车回花园。
在洪花路下车后,他径直前往丁胜安家。
丁胜安不在,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丁胜安的女儿和两个儿子都是王加根教过的学生,他老婆与王加根也比较熟悉。
王加根借用他们家的自行车,骑车直奔桥西中学。先到牌坊乡教育组办公楼上找,没有。又去乡教育组其他几个领导家里找,还是没有。返回丁胜安家里,丁胜安仍然没回。
丁胜安的女儿推测说:“我爸可能去了邹肖村。”
王加根又骑车前往邹肖村。路过洪花路时,碰到他曾经教过的学生黄义鹏。
黄义鹏手里抱着个大西瓜,热情地与王加根打招呼,还告诉他,牌坊乡教育组的几个领导在他家里抹长牌。
“丁胜安在不在?”王加根赶紧问。
“在。”黄义鹏非常肯定地回答。
王加根喜出望外,翻身下车,和黄义鹏一起往他家里走。
义鹏的父亲是牌坊乡一所小学的校长,人很精,活动能力强。当初因为义鹏与敬武打架,王加根与黄校长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不过,这事过去了好几年,义鹏后来又考上了师范,黄校长对王加根还是心存感激。黄校长前不久在洪花路建了私宅,两个门面三层高的一栋楼房,家也从乡村搬进了花园镇。隔三差五地,他都会请一些有头有面的人物到新居吃吃喝喝,抹牌赌博,交流感情。
王加根来到三楼的一个房间,进门便见烟雾弥漫,气味呛人。里面一场麻将,一场长牌,一大群人在里面,玩的玩,看的看。
黄校长腰间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见儿子带来了王加根,他非常热情,接过儿子手里的西瓜,搁在菜板上切开,先递给王加根一块,再让义鹏给抹牌打麻将的人送去。
趁着丁胜安赢牌轮休的空当,王加根把他叫到隔壁房间,开门见山讲明来意,希望乡教育组为他们夫妻俩放行。
“你有没有把握?拿稳了没有?”丁胜安追问,“现在各乡镇进人都是很难的,尤其是孝天城附近的卧龙乡和朋兴乡。你和小方本来在牌坊中学搞得不错,莫因为闹调动,最后又没有走成,坏了印象。”
王加根说,卧龙乡教育组长亲口答应了。
“那让他们开个接收证明来。”丁胜安提出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