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他们早早地来到孝天市教育局人事股。有两个乡镇的写手已经到了,正在虚心地听取张股长的指导。因为来的人太多,没那么多凳子坐,王加根和邹青山只好靠墙站着。
快八点钟的时候,另外两个乡镇的写手也到了。
张股长把大家领到隔壁的小会议室,正经八百地开了一个会。他强调编印《红烛颂》的重要意义,提示写作过程中的注意事项,罗里啰嗦地说了半个小时。最后,又总结性地发言:“这次编印《红烛颂》,是向第五个教师节献礼,地区教委对此非常重视。著书立传嘛,要求自然很高。我们市一共推荐了五个人的材料,能选上几篇,就看你们这几个笔杆子!我这儿是第一关。我这一关过了,再送地区教委。地区教委通过了,还有最后一道关卡——孝天师专的郭教授。郭教授是这本书的主编,只有他认可了,才能够收进书里面。关于时间要求,地区教委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号。你们至少在八月十号之前把稿子交到我这里——越早越好,可以为修改稿子留下足够的时间。”
散会之后,王加根和邹山青回到国光旅社,开始商量下一步安排。
邹山青提议,他们两人驻扎孝天城,专心专意地把稿子写完,交差之后再回去。
王加根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他说:“今天是八月二号,距交稿子的时间还有八九天,没有必要守在孝天城。这里住宿虽说不算贵,每天也得八块钱,加上一日三餐,花销还是挺大的。不如现在打道回府,在家里把稿子写好之后再送过来。”
邹山青犹豫不决。
王加根进一步阐述回去写稿子的好处:“旅社里吵死人,还不如家里安静,衣食住行也没有家里方便。”
邹山青想了一下,觉得王老师说的有道理,还能节省不少钱,就同意了这个方案。
两人于是整理行囊,到前台结账。
结完账走出旅社时,王加根又让邹山青先走,说他要去地区教院看看在这儿面授的老婆,晚上再坐火车回家。
“应该的!应该的!”邹山青通情达理地点着头,临别时又叮嘱,“王老师抓紧一点儿哟,争取早些把稿子送给张股长。”
“行!没问题!放心!”王加根接连说了三个感叹句。
因为这篇稿子的原始材料比较成熟,稍加润色,就能够交差,他成竹在胸。按他的速度,修改稿子和用稿纸抄出来,估计两三天就能够搞定,但他不想这么快就把稿子交给张股长。
稿子交得越快,幺蛾子越多。首先别人会认为你不认真,敷衍塞责。大家形成了这样的思维定式:工作的认真程度和质量,与所投入的时间成正比。如果你花费的时间太少,工作就可能没做到位,质量也得不到保障,反之亦然。另外,稿子交到那些位尊权重的家伙手里,他们总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儿,鸡蛋里面挑骨头,想方设法找毛病,以显示他们有水平。如果这样,你就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意见无休无止地修改——这是最烦人的事情。
王加根有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和体会,因此做好了应对预案。稿子写好之后,先留在自己手里,不到规定的时间不交。既然张股长要求八月十号前交稿,他计划八月九号再来孝天城。
与邹山青分手后,他径直前往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由于不知道方红梅面授学习的地点,他准备去敬文那儿打听一下。他猜想,方红梅来孝天城这么长时间,肯定去过敬文家。敬文肯定知道她在哪儿面授,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不知道敬文在不在家里。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王加根前往敬文和李华的新居。新居是他们的婚房,在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宿舍楼三楼。一通间,十几平方米,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敬文以前住的那间房,就成了他们家的厨房。如果有客人来,也能临时在那里居住。由于厨房在一楼,卧室在三楼,而且不在同一栋楼里,每天都得楼上楼下跑,不是很方便。
王加根来到三楼的卧房门口,见结婚时贴的对联和红双喜字依然保存完好,还比较新。他抬手敲了几下门,室内居然传出了响动声!没一会儿,门就打开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只穿着一条短裤的方敬文,睡眼惺忪,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几点了?你怎么没去上班?”他问。
敬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昨晚上打了牌的,转钟三点多才散场。单位里也没多少事,早去晚去无所谓。”
“你刚参加工作,还是要注意影响。”虽然明知道小舅子不会听,王加根还是提醒了一句,接着又问,“你大姐来过吗?她在哪儿面授?是不是地区教院?”
“不是。这次上课好像是在地区福利院,学员住宿没有统一安排。她一直住在我这里。”
“怎么会这样?”王加根感觉有点儿奇怪,“那她吃饭呢?”
“吃饭也是在福利院。她晚上来我这儿睡觉,有时中午也回来。”敬文从钥匙串上取下一把钥匙,递给姐夫,“这是厨房的钥匙,你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王加根接过钥匙,简单地讲了一下来孝天城整材料的情况,然后就下楼了。
一楼那间厨房兼客房,与他刚到牌坊中学住的那间房非常相像,摆设也差不多:蜂窝煤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桌椅板凳,暖水瓶,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外加一个单人床。
他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去地区福利院找方红梅?但她肯定在上课,不是很方便。再说,找到她了又能怎么样?就在这儿等吧!反正她中午会回来休息的。我也正好利用上午这段时间,撰写《红烛颂》的稿子。”
这样想着,他就从床上坐起来,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摊开纸,拿出钢笔,专心致志地写材料。
中午方红梅果然回了。
王加根见到她,大吃了一惊。才半个多月,老婆完全变了形。又黑又瘦,脸上和额头上还长了疖子。
“咋搞的?十几天没见,怎么变得跟非洲人一样?”尽管很心痛,他还是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
方红梅回答,这段日子天气太热,气温高,太阳又毒,每天顶着日头跑去跑来,不晒黑才怪呢。加上体内湿气重,爱长疖子和疱疹。
“怎么不去医院看看?都化脓了。”王加根用责备的语气埋怨老婆,又自作主张,“走!去市一医院看看。现在就去!”
方红梅不愿意,说她困得很,想睡午觉。
“不行!先去医院!”王加根一边说,一边拿钥匙锁门。
方红梅拗不过,只得随着王加根出了门。
孝天市第一人民医院离这儿不远,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医生检查过后,说是暑热引起的炎症,不要紧。开了点儿消炎药丸、绿药膏和红霉素软膏,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病就算看完了。
走出门诊部,路过住院部大门口时,王加根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抱白棉被的女护士。那护士蛮像他的高中同学周菊凤,他紧随着走了几步,试着喊了一声。
抱被子的女护士停下脚步,疑惑地朝他这边儿望过来。
果然是周菊凤!
王加根又惊又喜:“你不是在市二医院妇产科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调到这儿快两年了。”周菊凤笑着解释。
“难怪好长时间没在花园街上遇见你。”王加根恍然大悟。
“你们这是?”
“哦,小方脸上长疖子,带她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巧!”
“你们还在那所学校?叫什么来着?”周菊凤问。
“牌坊中学。”
“就没想过调动一下?”
“想肯定想过。可没关系没路子,又没钱,谈何容易!”王加根懊恼地发牢骚,“说起来一言难尽。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周菊凤想了想,说护士办公室人多,太吵,带着他们走进了装棉被的仓库。
没有凳子,三个人站着说话。
王加根和方红梅开始叙说他们不如意的现状,以及为改变现状而作的努力。偏僻的校园,孤寂的环境,生活不方便,安全得不到保障;欣欣没小朋友玩,受邻居欺负,没地方上幼儿园;函授学习,自学考试,考律师,写小说……
周菊凤静静地听着,不停地唏嘘,叹息他们不易。回到自己身上,她说运气还不错。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丈夫小祝,两人去年结婚,小祝还想办法把她从市二医院调到了市一医院,进了城。
“现在进城是很难,但你们可以先调到城关附近的乡镇,再想办法进城——很多人都是采取这种曲线救国的策略。”周菊凤颇有经验地建议,并且热心地说,“我们家小祝在卧龙乡做事,是个副乡长。他与卧龙高中的校长比较熟,关系也不错。如果你们愿意,我让他去跑一跑,争取把你们调到卧龙高中。”
“我们太愿意了!”方红梅抢着表态。
她说,自己函授学习也快毕业了,马上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符合教高中的学历要求。
“那这样吧!我先让小祝去找卧龙高中校长,看他是什么意见。如果有口气,我再通知你们。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王加根于是把敬文的家庭住址告诉了周菊凤。
离开市一医院时,王加根和方红梅显得特别兴奋。
卧龙乡紧邻孝天城,卧龙高中距孝天市中心只有五六里路。如果能够调到卧龙高中,就可以算作半个城里人。欣欣上幼儿园和读小学的问题也能够得到解决。
“这太好了!”王加根满怀感激地说,“周菊凤简直就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
欣欣出生时,如果不是在孝天市第二人民医院碰到周菊凤,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如今他当律师的梦想破灭,调孝天城基本无望,又是周菊凤给他们带来了新希望。两人回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也顾不上休息,趁着喜悦的兴头,过夫妻生活。
完事后,方红梅就去地区福利院上课了。
王加根则搭长途汽车前往方湾,去看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