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带女儿去保定的这段日子,老婆竟然会自作多情地暗恋别的男人。
他们父女俩乘坐火车从保定回到牌坊中学时,方红梅也刚好结束面授学习,从孝天城回到了家里。
小别胜新婚。那天晚上,为了让王欣快点儿入睡,夫妻俩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放轻音乐,一会儿唱《摇篮曲》,好不容易把王欣引入梦乡。确认孩子已经熟睡,两人便急不可耐地亲热,了却这段日子的相思债。亲热过后,方红梅双肘支在加根结实的胸脯上,手托着下巴,突然泪流满面的抽泣起来。她哽咽着,哭着道歉,说自己对不起老公,因为在这次面授学习期间,她的感情分了神儿,单相思地喜欢过外县的一个男学员。
王加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分惊诧,好像突然间不认识老婆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
道出内心的小秘密,方红梅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表现得坦然自若,非常平静地向王加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她以往参加面授学习,打交道的都是来自本县市的函授学员。大家在同一个县市工作,由同一个辅导员带队,因此显得比较亲近。而外县市的函授学员,尽管一起上课,一起就餐,彼此之间没什么交往,至多碰到了点个头、打声招呼。女函授学员人数少,不同县市的经常被安排在一起居住,彼此还算认识,方红梅与她们相处得也不错。不过,对于外县的男学员,她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这次面授的情况与以往也差不多。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正值就餐高峰时段,餐厅里没有多少空位子,一个外县男学员就与方红梅坐在了一张餐桌上。
那男学员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显得比较老成。他坐下之后,先自我介绍,又主动与方红梅搭讪。
两人开始了交谈。
第一次与陌生男子近距离接触,方红梅神情显得慌乱,有点儿局促不安。她回答问题比较简短,声音发颤,非常不自然。
跟她交谈的那个男学员恰恰相反,思维敏捷,说话不紧不慢,言语风趣幽默,声音极有磁性。
因为这次交谈,方红梅记住了这个男学员,知道他叫蔡东明,来自应城县第二高级中学,也是语文教师。而且,蔡东明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她脑海中。上课或者吃饭的时候,她开始在人群中搜寻蔡东明的身影。在她眼中,蔡东明身材高大魁梧,相貌英俊潇洒,言行绅士得体,举止风度翩翩,身上全是优点。目之所及,常会让她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太帅了!生活中竟然有这样的极品男人。
“他结婚了吗?从年龄上看,他应该已经成家,并且做了父亲。那么他老婆是干什么的?长得好不好看?能够拥有这么优秀的丈夫,肯定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方红梅天天这样胡思乱想,后来竟然为这个不相干的男人吃不香、睡不好,经常在梦中与他相会。
“我这是怎么了?我们只能算一面之交。未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可我是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的已婚女人啊!我不爱自己的老公了么?我移情别恋了么?”这样扪心自问,方红梅常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觉得对不起王加根。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蔡东明,但脑子又不听使唤,难以控制感情的洪水放纵奔流。
“有时,我真想主动去找他,说出对他的暗恋。”方红梅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一脸诚实地对王加根说,“我整天像神经病一样,其实是自作多情,别人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单相思的痛苦折磨得我好难受。我想,要是向他讲出来,或许会觉得好受一些。但真正看到他时,我又没有勇气这么做。我怕被他拒绝,遭到耻笑。更害怕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做出荒唐的事情,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我真的好难受。”
听过老婆如泣如诉的陈述,王加根心里五味杂陈。
首先当然是愤怒。他觉得方红梅不可理喻,认为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不过,他并没有责备方红梅,连一句不满的话都没有讲。
睡在旁边的王欣突然哼了一声。
两人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穿好内衣。
王欣并没有醒,也没有睁开眼睛,可能是在做梦,小脸上浮现出非常安详的笑容。
王加根为女儿拢了拢毛巾被,又把老婆揽入怀中。
他抬起手掌,抹了抹方红梅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揪住她的鼻子,用委屈的语气嗔怪道:“没良心的东西!我和欣欣天天想你,欠你欠得发疯。你倒好,不想我们也就罢了,还去想别的男人。”
方红梅苦涩地笑笑,不好意思地把脸贴在王加根的胸口上,撒娇地哼哼着向老公道歉,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第二天,方红梅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菜园子村。
王加根一个人留在牌坊中学补课。送走老婆和女儿,留在心上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心如刀绞一般难受。他不怀疑方红梅的坦率和忠诚,但还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已婚女人爱上别的男人的事情在小说中并不少见。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小说里的包法利夫人,《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这些红杏出墙的女人,有的是主动投怀送抱,有的是被男人缠得没办法而缴械投降。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婚姻有不满意的地方,家庭生活或夫妻感情出现了裂痕。
现在,方红梅也试图追随那些堕落女人。这说明她和王加根之间可能也出现了问题。意识到这一点,过往就在王加根脑海中如同放电影般浮现,促使他开始认真地检视和反省。
他和方红梅是师范学校同学,同班同桌,两人恋爱完全是出于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恋爱的基础只有爱情,不存在金钱、地位、权势或其他庸俗势利的东西。为了能够走到一起,他们排除各种干扰和阻碍,甚至不惜牺牲亲情和友情。结婚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后来又遭遇生小孩难产、大人患病等多种灾难,夫妻俩并无悔意和怨言,而是患难与共,同舟共济,含辛茹苦,相互帮扶着过光景,并且一直在为改变现状而努力。眼下,他们都成了牌坊中学骨干教师,工作能力和业绩得到普遍认可。奔文凭也比较顺利,王加根有望下半年拿到专科文凭,方红梅再过一年半就本科毕业。他们正在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既定目标迈进。道路虽然曲折,但前途一片光明,两人对未来满怀憧憬和希翼。坚贞不屈的爱情,积极向上的态度,拼搏进取的精神,温馨和睦的家庭。没什么问题呀!
莎士比亚说,得到爱情就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财富。他们已经“拥有了世界上一切财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王加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会不会是外界的影响,让方红梅心理上产生了变化?
一个人在恋爱和结婚时往往是很感性的,为了至高无上的爱情,鱼死网破,奋不顾身,但真正成家之后,过起日子来就会回归理性。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这些实实在在的需求,开始取代“爱情”。女人到这个时候才会明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方红梅对婚后生活的不满意,当然不是因为没衣穿没饭吃。两个公办教师组成的家庭,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她失落,主要还是由于攀比心理引起的。
如果她没有读本科函授,没有外出参加面授学习,一年上头关在学校里唱“园丁之歌”,不接触外面的精彩世界,或许她会和牌坊中学大多数教师一样满足,自得其乐。问题是,她走出了牌坊中学,去过更大的地方,认识了更多的人,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产生了更多的欲望,对生活就有了更高的目标和追求。她并非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也不是贪得无厌地“这山望着那山高”。她的参照系或者说攀比对象,就是师范的女同学和函授的女学员。池中月、马静、岳小晶、王莉,这些与她能力和水平差不多的女同伴,一个个都工作和生活在城市里,为什么唯独她走不出农村?她也是凭本事考上的师范学校和本科函授班,为什么衣食住行处处不如人?
每次参加面授学习,看到其他女学员穿的衣服、背的包包、戴的首饰、用的化妆品,方红梅都望尘莫及,因此自惭形秽。而一旦听到她们谈论家庭、公公、婆婆、丈夫和孩子,她只能沉默不语。别人住楼房,看彩电,听组合音响,用空调、冰箱、全自动洗衣机。别人的公公有权有势又疼媳妇,丈夫英俊潇洒且无微不至地爱妻子。别人的孩子三岁前能进托儿所,三岁后能进幼儿园,星期天能跟着爸爸妈妈逛公园,平时爷爷奶奶争着带,外公外婆抢着疼……
而她呢?公公婆婆倒都是“双份”,但没有一个真心实意喜欢她,更没有谁能够帮助她。丈夫和她一样,只是个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生。要样子没样子,要条子没条子,教书没教出名堂,写作没写出狗屁。工作好几年了,仍然呆在孤坟野庙一般的农村中学。夫妻二人的工资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摆地摊的小贩收入高。菜一买,柴米油盐一买,别说买新潮服装高档化妆品,给孩子买水果零食都得精打细算。一日三餐,缝补浆洗,扶侍丈夫,照料孩子,再加上辛苦工作,她天天如陀螺一般地旋转,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人面黄肌瘦,皮肤粗糙,和女同伴们在一起,总是不好意思伸出手来与别人相比。
方红梅最感痛心、最觉得可怜的,还是他们的女儿。
欣欣出生时遭遇难产,经三天三夜垂死挣扎,才来到这个世界。不满周岁就断了奶,和大人一样吃粗茶淡饭。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单另为她做吃的。能走会跑了,又只能在没有小伙伴的“大人王国”里生活,傻乎乎地在孤寂的校园里面东游西转。每次带她去花园镇,遇到同龄的小朋友,她总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玩得不想离开。大人见状,难过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一想到女儿的悲惨境况,方红梅心里就绞痛,叹息她们母女俩命苦。她们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是因为家里的男人没本事!她坚定不移地认为,王加根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作为丈夫和父亲,你不能让老婆在外人面前昂首挺胸,你不能为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成长环境,那就是无能!你自己受苦受累活该,但不应该连累老婆和孩子。无数次,方红梅把满腔的愤怒和怨恨泼向王加根,甚至恶毒地骂他“白占了一个男人指标”。
因为心怀不满,曾经在方红梅眼里完美无缺的男神,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身高只有一米六五,那么矮,还上身长下身短,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走路老爱迈“外八字”,又不注意抬头收腹挺胸,佝着个腰,像个小老头儿;没有胡子,皮肤太白,奶油书生味太重,没有高仓健、达式常、王心刚那样的男子汉风度;性格倔犟,脾气又臭,不会体贴人,总是要老婆来哄。
想起这些,方红梅气就不打一处来,甚至常常骂自己当初瞎了眼睛!平日只要与王加根闹矛盾,吵架之后打冷战,她就不想在家里呆了,盼望着早一点儿出去面授。面授学习快结束时,其他女学员归心似箭,她却显得很平静。尽管对女儿满怀思念,但想到回家之后又要置身于那种孤寂破败的环境,开始单调乏味的生活,她就不寒而栗,希望面授的时间能够延长。
在学习专业课程的同时,函授学员们也会谈到爱情、婚姻和家庭。她们达成了这样的共识:爱情需要更新。看到池中月如换衣服一样地换男朋友,看到已婚男女学员逢场作戏,暧昧调情,方红梅起初嗤之以鼻,后来观念似乎发生了改变。有时,甚至为没有男学员向她讨好、与她约会而感到自卑。
当王加根对她的堕落意识予以声讨时,她还振振有词地反问:“你并非我的靠山,也没有带给我幸福,连起码的物质生活条件都难以提供。除了丈夫的名义,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忠贞不渝?你有哪一头值得我为你守身如玉?”
王加根被噎得哑口无言。
不过,他相信方红梅只是说说而已,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可这次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了。方红梅不只是牢骚、愤懑、烦恼、痛苦和矛盾,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心里惦记着别的男人,甚至想过主动向别人表白。
怎么办?怎么办?面对这种危险苗头,王加根往日的自信瞬间土崩瓦解。他会采取什么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劈头盖脸地臭骂?恼羞成怒地教训?痛哭流涕地央求?苦口婆心地劝说?失去理智的拳脚相加?或者主动提出离婚?
显然这些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并不认为老婆“安娜式走神儿”全部是老婆的错。作为丈夫,不能让老婆在外人面前扬眉吐气,那就是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作为父亲,不能为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和成长环境,那就是不称职的父亲。想到这一点,他感觉万分的羞愧、内疚、苦恼和难受。能用什么办法改变现状?怎样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一点儿的光景?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可眼下,既无钱财,又无门路,学历平平,才疏学浅。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王加根有时想,如果有谁能够把方红梅调到孝天城或者花园镇,能够帮忙解决女儿上幼儿园的问题,他宁愿倾家荡产,奉送家里的所有。但转念一想,他家里的所有东西加在一块儿,也值不了几个钱,别人未必看得中。
“那就让我卖肾吧!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加根也想过离婚。既然没有能力让老婆幸福,那就放手嘛!何必两个人捆在一起难受。要是他们没有孩子,他很有可能选择这条路,可现在不行。他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知道“没妈的孩子”或者“没爸的孩子”该有多么可怜。
他不能让欣欣步自己的后尘。就算含垢忍辱,也要让女儿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长大成人。
开学没几天,牌坊中学就出了一件大事情:体育教师程彩清被公安局抓走了!
警察来抓人时,还抄了他的家。现场搜出三个存折和八百多元现金,还有麻将、长牌、牌九、骰子之类的赌具。
这件突发之事自然成了爆炸性新闻,在牌坊中学以及周边的学校及乡村传播,并迅速扩散到整个花园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