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敬武完全没必要费尽心机。
第二天,王加根根本就没有盘问他前一天迟回的原因,尔后好些日子也没有追究。
加根有他自己的考虑。
自敬武到牌坊中学读书以来,他对妻弟的要求确实比较严,平时批评和叨唠得也比较多。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岳父母把敬武托付给他们,并且寄予厚望,他就应该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对敬武严加管教。严师出高徒——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果三年之后敬武能够考取中专或者重点高中,他们也算为家庭尽了一份责任,对二位老人和敬武有个交代。可事与愿违。从眼下的情况看,他的这种美好愿望很难实现,而且还落了个里外不是人。香做香烧了,菩萨也得罪了。敬武的学习成绩在初一时有过短暂的反弹,但只是昙花一现,尔后便一蹶不振,如今简直稀烂。照这种情况下去,别说中专和重点高中,考普通高中都没有希望。他和方红梅私下里商量过让敬武在初三留级的事情。问题是,敬武已经有了厌学情绪,完全不想读书,也没心思读书。就算再读一个初三,也没什么希望。
王加根认为,当务之急是让敬武改掉身上的坏毛病,培养良好的习惯,增强后来居上的信心,才能提高学习成绩。无论他读完初三参不参加中考,都应该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必须以高标准来对他进行严格要求,到了初三复读时才有希望。
两年多的接触,王加根对方敬武也算比较了解。客观地讲,敬武并非一无是处,身上的优点还是挺多的。
敬武身高接近一米八,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英俊潇洒。和敬文一样,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女孩子心目中的男神。他生活俭朴,不过分挑剔吃穿,不像敬文那样乱花钱。他平时比较勤快,能主动帮忙做家务。让他去花园镇或者邹肖村跑个腿,他从无怨言,不像敬文那样懒得抽筋。兄弟俩相比,敬武的优点还比较突出。
敬武学习成绩一般,活动能量却很大。因为篮球打得好、会唱歌、能够在做课间操时吹哨子喊口令、组织能力比较强,他在同学中树立了较高的威信。追随他的学生还真不少,有男生,有女生,有同年级同班的,也有其他年级其他班的。课余时间,他很少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总是如发情的公牛到处乱冲。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从学生宿舍到教工宿舍,办公室、食堂、门房、部队抽水房、操场、厕所,随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在大庭广众面前夸夸其谈,对追随者呼来唤去,无所顾忌地疯打吵闹。
王加根对敬武这样过分张扬尤为不满。学生就应该有学生的样子,就应该老实本分,遵守纪律,不声不响地搞学习。牌坊中学的教师子女、教师弟妹有几十人,别人为什么都那么低调?唯独你方敬武与众不同!说白了,这就是个素养问题。越是教师子女教师弟妹,越应该收敛些,夹起尾巴做人。不然的话,外人会骂你狗仗人势,骂我们对你管教不严,放任自流,助纣为虐。也不想想,我和你姐都是普通教师,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们除了能够帮你弄个假学籍,其他的忙都帮不上,更谈不上有什么势。
“谁说我仗你们的势了?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这是我的个性!”听过王加根的教诲,敬武这样反驳。
“天生这个样子?个性?”王加根冷笑起来,针锋相对地予以驳斥,“如果你不是在牌坊中学,如果没有我和你姐在你身边,你会是这个样子么?你能表现出这样的个性?整天东游西逛,这个教室冲到那个教室,这个宿舍跑到那个宿舍,进办公室就像进菜园子门,到食堂对炊事员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午休时间不让其他同学睡觉,站在男生宿舍的窗口朝外面撒尿,在其他学校你敢么?”
方敬武被呛得哑口无言,对姐夫横眉怒目,心里还是不服气。
王加根乘胜追击,对他约法三章:不说假话,谨慎交友,少出风头,少打篮球,不谈情说爱,不做违反学校纪律的事情,晚自习时间只能呆在教室里。
敬武没回应,也没反抗,但他绝对不会按这些要求去做。对姐夫的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过后照样我行我素。
因为恼火,王加根经常在办公室里生闷气,或者与其他老师们聊起不争气的妻弟。
宁海涛提醒他,作为姐夫哥,又是班主任和任课教师,管教敬武肯定没有错,但要求不能太苛刻,话也不能说得太重了。不然的话,方红梅心里不好想,毕竟敬武是她弟弟。
肖玉荣也同意这个观点。她说,一升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敬武跟着你们读书两三年了,花了那么多的财力和物力,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别在最后关口把关系搞缰了。带他几年,结果反目成仇,那就太不划算,能马虎就马虎一点儿。
同事的好言相劝,在王加根的心里掀起了波澜。
事实上,他早就发现了方红梅不满意他对敬武的管教,觉得他太严厉,不近人情。只要他在家里说起敬武的长长短短,方红梅就表现得特别不耐烦。她也不责怪加根管得不对,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经常转移话题,说她正愁函授补考,书都看不完。叫王加根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烦她,占用她的时间,分散她的精力。
如果王加根纠缠不休,她就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接代接神了!”
这句话尤其伤王加根的心,让他难以忍受。
接代?接谁的代?方红梅的意思,当然是说王加根接他爸王厚义的代。王厚义当初从潜江到王李村,因为担心三货将来与他分房产,对小舅子进行百般刁难和排挤,直到把三货撵出王李村,跟素珍一起回白沙铺。方红梅的言外之意,是说王加根同样容不下敬武,在这方面接王厚义的代。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怎么能够同日而语呢?虽然亲戚关系是一样,但事情的性质完全是两码事。方红梅却把这两者扯在一起,并且用这么恶毒的话来攻击他。
王加根感觉彻骨心寒,满腔愤怒。联想起岳父的无端指责,怜惜敬武瘦成了“钓鱼杆儿”,他这才警醒,发现自己管教敬武是多么愚蠢。何苦呢?他不想读书,你偏要强迫他读;明知道他无论如何也考不上中专或重点高中,你偏要他去努力;他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偏要他中规中矩;他的父母、哥哥、姐姐对他放任自流,你偏要对他说东道西;明知道他内心里对你不满,把你说的话当成放屁,你还要对他提这要求那要求。更重要的是,你所做的一切他们方家人都不领情,还误以为你心胸狭窄,故意找茬儿。学聪明一点儿吧!宽容敬武的坏毛病。只要他不杀人放火,没有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没有产生恶劣的影响,只要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不说他什么,就得过且过,让他把初中读完。拿一张初中毕业证书滚蛋!再也不要批评他,不要与他交心谈心,更不要其他教师面前说他的不是。
转移注意力,多想想你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保姆辞退了,欣欣往后怎么办?她一天天长大,将来去哪儿上幼儿园?去哪儿读小学?
这些才是你王加根应该操心的事情。
寒假临近的时候,牌坊中学又在杀猪了。
这是该校多年的保留节目。猪是从邹肖村农户家买来的,杀猪的屠夫也是从邹肖村请来的。
学校后勤主任邹贵州督阵,食堂三个炊事员帮忙。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把两头活蹦乱跳的肥猪变成白花花的猪肉。
肖金平抱出一大捆塑料编织袋,聋子聂师傅拿出食堂称米称菜用的杆秤,听从司务长小朱的指挥,把猪肉分成与全校教职工人数相同的等份。每份大约十五斤。全部分好后,在编织袋上贴上编号,然后通知学校教职工来抓阄。每人从铝盆子里拿一个纸团,按照纸团上写的号码,去领取那份属于自己的猪肉。
猪肉分完后,再按照同样的方法分鲜鱼。鲜鱼每份十斤。
王加根家双职工,领到的东西都是双份。这样一来,家里就有了三十斤猪肉、二十斤鲜鱼,年货的大头基本上搞定了。
他们把猪肉切成两三斤一块,抹上食盐,放在塑料脚盆里腌起来。鱼则去鳞去腮去内脏,腌制在一个搪瓷脸盆里。
一家三口做好了在牌坊中过春节的准备。
即将过去的一九八六年,他们最大的收获是有了小宝宝欣欣,最大的遗憾则是王加根与大专文凭擦肩而过。
自学考试最后三门课程,他有两门顺利过关,而《政治经济学》只考了五十八分,差两分及格。就因为这门课程挂了,他失去了成为湖北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首批大专毕业生的机会。
这一年,没什么大起大落,但让人闹心的事情还是不少。比方,王厚义背着他们卖掉了王李村的房子,举家迁移到潜江县江汉农场;方红梅生孩子难产,差点儿丢了性命;王加根文学创作没什么成果;聘请保姆与辞退保姆的波折;敬武性格叛逆导致家庭矛盾……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新的一年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寒假一到,夫妻俩就忙碌起来。方红梅头上包着毛巾,王加根身上系着围裙,用竹竿绑上扫把,把房顶、墙壁上的蜘蛛网和扬尘清扫了一遍。抹家具,拖地,清洗蚊帐、床单、被罩,晒棉絮、棉衣、毛衣和压在箱子里长期不穿的衣裳。凡是能够挪动的东西,都搬到大门口或者后院子里晒一晒、晾一晾,见见阳光。
再就是一趟又一趟地去花园镇采购年货。
单位分的鱼肉都腌成了腊货,他们还得买一些新鲜猪肉回来灌香肠、包饺子、炸肉丸。到了除夕吃年饭的时候,还得买一条新鲜鲤鱼。年年有余(鱼),鲤鱼跳龙门。年饭席上没新鲜鲤鱼可不行!还要买大米和面粉,食油和蔬菜,花生、蚕豆、葵花子、西瓜子之类的炒货,香烟、糖果、茶叶和白酒。吃的是大头。新衣服一人添置了一件。还有烘托新年喜庆气氛的年画、鞭炮和写对联用的红纸。
方红梅说,少吃一点儿、少喝一点儿无所谓,但鞭炮一定要买。至少要买三串:吃年饭时放一串、除夕迎新年时放一串,正月十五送年时放一串。过年鞭炮放得响,放的时间长,放得顺利,能给来年带来好运气。
王加根认为她迷信,口里却没有说出来。大过年的,不吉利的话少说。在事关来年顺遂的大事情上,多花几个钱值得。宁可信其有,免得真的遇到不顺利的事情时后悔。
他们都是在农村长大的,眼下实际上也生活在农村。对于过春节的传统习俗,耳濡目染,在自觉不自觉中传承,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他们读书和工作后接受的是辩证唯物主义教育,但是,让他们对祖先流传下来的、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风俗习惯全盘否定,似乎也不可能。那些东西毕竟是一种文化。既然有那么多人相信,流传了那么久,生命力如此之强大,肯定有其存在的基础。再说,放鞭炮红火热闹,能够营造出春节的喜庆气氛。
灌香肠是王加根的事情。
先把买回来的新鲜猪肉切成小块或细条,肥瘦搭配盛在面盆里,加入食盐、白糖、糊椒、味精、香油、白酒,拌匀。再找个空酒瓶敲破,留下瓶口到瓶颈漏斗形状的那部分,在石板上把锋利处磨光——这就是灌香肠的工具。
将肠衣的一头用棉线系牢,另一头套在玻璃漏斗的细端,一手捏紧肠衣,使其贴在玻璃漏斗上不脱落,一只手把猪肉条或者猪肉块从玻璃漏斗口塞进去。这样不停地往里塞,时不时还用筷子往里捅,肠衣就会慢慢地鼓胀起来。直到肠衣完全被猪肉填满,再用棉线把灌满猪肉的肠子系成一段段,就算大功告成了。也有功败垂成的时候——肠衣快要灌满时,突然撑破了。遇到这种情况,就得重新再来,或者减少香肠的节数。
因为天气寒冷,灌香肠又不能戴手套,灌不了一会儿,双手就冻得生疼,十根手指头完全麻木,甚至失去知觉,特别难受。王加根实在忍受不了,就停下来到煤炉子上烤烤火。
灌好的香肠和腌好的腊鱼腊肉穿上麻绳,用“S”形的铁钩挂好,晾晒在后院子的墙壁和树枝上,满院子立刻有了浓浓的年味。
大人忙得不亦乐乎,小欣欣也特别兴奋。她站在小摇车里,一起一伏地拱动着身体,手里叮铃铃地舞动着铜铃铛,口里咿咿呀呀地叫唤,像唱歌,像说话,更像拉拉队员在为爸爸妈妈加油鼓劲。
爸爸妈妈忙一阵儿,就会靠近小摇车,逗一会儿欣欣,以此来奖励和安慰懂事又听话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