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贵州却把工资全额给了他,还大度地说:“下个月再扣吧!我知道你们眼下有难处。”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突然堵住了王加根的嗓子眼。他感觉鼻腔发痒,眼眶发热,泪水差点儿漫出来。
他连声道谢,不好意思地说:“上次真是对不起。我说话太硬呛,伤着您了。”
邹贵州笑了笑,收好工资单和圆珠笔,起身告辞:“今天修围墙的民工进场,我得去看看。走了啊!”
看着桌上的钞票,王加根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钱真是重要啊!手上没有钱,再硬气的人也寸步难行。难怪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有钱了,王加根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可以去花园镇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买牙膏、买洗衣粉,基本生活需求能够得到满足。如果再奢侈一点儿,他还可以打一斤散装白酒,或者买点儿水果。他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能够吃饱肚子、衣服能遮住羞丑、冬天不至于冻着,就可以了。基本生活需求能够得到满足,心情自然就畅快起来了。
因为天气的原因无法开荒种菜,他就把时间用来读书写作,去追求成为作家的梦想。自参加《澴水浪》首届优秀文学作品颁奖大会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一年多没有发表作品了。
这一年多,虽然由于工作繁忙,以及结婚、生病、家庭矛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写作时常中断,但他始终没有放弃。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挑出一两篇手稿,用方格稿纸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邮寄给报刊编辑部。可投出去的稿件,要么被无情地退回来,要么如泥牛入海,消逝得无影无踪。唉!文学说起来风光,弄起来真不容易啊!
作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的。有时,他真想打退堂鼓,放弃这种吃力不讨好、耕耘无收获的营生。可是,不弄文学,他业余时间又能干点儿啥呢?打麻将?斗地主?和身边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沉迷于赢了又输、输了又赢的赌钱游戏?说实话,他对这些别人乐此不疲的东西不感兴趣,总觉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无异于浪费生命。
还是写作吧!还是投稿子到编辑部去碰运气。只要手头有写好的文章,他就天女散花般地到处邮寄。稿件投寄出去之后,满怀希望的等待回音。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只要不是在教室上课,他都会前往学校大门口,等候那个穿着草绿色制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或者到学校领导办公室翻阅当日的邮件,看有没有编辑部来信。希望一次次地唤起,又一次次破灭。他从最初的痛苦和难受,逐渐变得麻木不仁,对退稿习以为常。
最接近成功的一篇小说是《小脚奶奶》。编辑亲笔来信,告诉他已经初步选上,嘱咐他“暂勿投他处”。
他激动得小心脏乱跳,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满怀希望地等待发表,可最终结果还是“经审退”。
改为烧煤做饭后,王加根每天都得淘神费力地生炉子。
把学校废弃不用的课桌和板凳,以及捡回来的枯树枝,用斧头剁成小木条或小木块,用旧书旧报纸引火,木柴在炉膛里熊熊燃烧起来之后,再拿火钳把煤球往炉膛里面添。煤球填满炉膛之后,摇着蒲扇,对着炉子的进风口不停地扇风。
烟雾袅绕,熏得他眼泪直流。
有风的日子,他就把煤炉子提到操场边的走道上,让进风口对着来风的方向,省去人工摇扇子的力气。
阳光明媚的正午,或者夕阳西下的傍晚,在火砖头铺成的甬道上,一个半米来高的绿皮蜂窝煤炉袅袅地飘散着乳白色的烟雾,成为牌坊中学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炉子交给“风神”并非百事大吉,他还得时不时地去瞅一瞅煤是否点燃。如果煤球身上冒出蓝色的火苗,说明成功了。要是煤球依然是黑的,或者煤身上仅有微弱的红光,那就得从头再来。
由于煤球掺土太多,或者煤炭品质不好,生炉子中途熄火是常有的事情。王加根已经习以为常。大不了多费点儿柴禾和纸张,多花点儿时间。这算个屁呀!
最让他感到为难的还是买煤。
生活用煤供应指标当季有效,过期作废,他每个季度都得去花园镇煤球厂买一次煤。一个季度的供应煤四百二十斤,自行车是无法运回的。买煤前他就得关注天气预报,确认有晴好天气,才去邹肖村农民家里借板车。通常情况下,必须提前一天把平板车借回,停放在校园里。因为买煤必须大清早出发,去晚了,排队的人多不说,还很有可能轮不上自己,煤球厂就关门下班了。
拖平板车必须绕道花园铁路技校,到官塘附近并入孝花公路,经京广铁路线花园北道口,进入花园镇街上,有七八里路的样子。
牌坊中学地势比较高,从花园镇回来的路上,有好几个上坡道,必须有人推。买煤一个人是很难完成的,加根夫妻俩总是一同上阵。
煤球厂八点钟开门。他们一般凌晨五点多从牌坊中学出发,拖着空板车到达煤球厂时,六点半左右。但此时,煤球厂大门口的板车、手推车、三轮车已经排成了长龙。一看到那阵式,他们就特别灰心,真想打道回府。但改日再来又得与其他教师调课,又得瞅天气,又得去借平板车。还是得走那么远的路。
横下一条心,等吧!
花园镇煤球厂有两部蜂窝煤机,进入厂区后,买煤的人会自动排成两列。当然,也有遇到一部机器出故障的时候,两列队伍自动并成一列。为了抢占比较靠前的位置,或者遇有不守规矩的人插队,就会发生争吵,对骂,推来搡去,甚至大打出手,上升为流血冲突。
加根夫妻俩属于遵纪守法、遵规守矩的好公民,总是老老实实地排队。往前面看了看,似乎也秩序井然,只是队列挪动的速度较慢,车主们买煤的数量特别多。加根前去探个究竟,这才知道,前面排队的人手里,往往拿着好几家人的煤票。一个人排队,买好几家的煤。
结果,还没有轮到他们,就到了中午十二点,煤球厂要下班。蜂窝煤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没买到煤的人被赶出厂区,不得不到大门口重新排队。
可以想见,他们此时是什么心情!
回家是不可能的。如果回去吃了午饭再来,下午绝对不可能买到煤。他们只能顶着炎炎烈日或者吹着凛冽的寒风,等煤球厂下午两点钟煤球厂再次开门。
王加根继续排队,方红梅去买馒头、花卷或者包子,充当午餐。
通常情况下,下午是能够买到煤的。当然,遇到蜂窝煤机出故障等特殊情况,又另当别论。煤装车之后,王加根如老牛在前面拉,方红梅躬着腰在后面推。回到牌坊中学,已是暮色四合。
为满足那些时间较紧或者性急顾客的需求,花园煤球厂备有一套比较“人性化”的处置方案:直接出售没有加工的散煤,煤票按七折供应。也就是说,一百斤煤票可以买七十斤散煤,剔除掉本应掺入的泥土和水的份量。
加根他们有时也会接受这种“不平等条约”。散煤买回来之后,只能堆放在办公室门前的走廊上,用塑料薄膜盖住。待天晴的周末,再自己动手做成煤球。
这项工作是高强度的体力活。首先得把煤全部搬运到学校操场上,再到校园周边的田埂上挖泥土。用塑料编织袋把泥土运回,倒入煤炭中,用铁锹拌匀。然后,拎着塑料桶去部队抽水房门口提水。
接着就是和煤。和煤还有讲究,先在拌有泥土的煤堆顶部扒个坑儿,倒入一两桶水后,等上十几分钟。水全部渗入煤堆后,再用铁锹翻动。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和到如同黑色的泥巴状时,就可以动手搓成鸡蛋大小的煤球了。
煤球整齐地摆放在学校操场上,如同一片黑色的蘑菇。在阳光的照耀和烘烤下,煤球的身体开始变硬,黑颜色由深变浅。到了傍晚,无论煤球干了与否,都得往回收。谁也不知道晚上天气会发生什么变化。如果突然刮风下雨,那就全泡汤了。
搓煤球靠手工操作,既耗费时间,又劳累人,而且手上的煤垢很难洗干净,特别是指甲缝的黑颜色,往往个把礼拜还难得褪尽。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中老年教师建议他们做煤饼。
用铁锹把和好的煤铲到操场上,拍成一块块“饼子”。正面晒干后,翻过来晒反面,然后就可以收回家里了。烧煤时把煤饼敲碎,成为小块,就类似“煤球”了。这种方法省时省力,煤饼又便于摆放,能够整齐地垛成一堆,不像煤球那样占好大一块地方。
再后来,邹贵州向他们推荐了一种手工制造蜂窝煤的机器,俗称打煤机。打煤机一米来长,形状类似于车水的把手,下部有个圆柱形铁模。把打煤机连续多次捅进和好的煤堆里,就像打糍粑一样。待煤泥填满打煤机下面的铁模,再提到操场的空地上,用脚蹬出来。
这种自制的蜂窝煤,与煤球厂机器制造的相差无几,甚至还要结实。但因为每做一个都得来回跑一趟,捅煤蹬煤相当费力气,做完四百多斤煤,人往往会累得半死,走路都直不起腰。
买煤和做煤的劳累和辛苦,真是一言难尽。
还有几次,他们刚刚把煤做完,本来晴好的天气突然风云突变,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这时就要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全家人手忙脚乱地往家里抢煤,甚至不得不发动学生来帮忙。
今年暑假临近时,家里的蜂窝煤不多了,买煤又成了当务之急。可方红梅去了武汉,家里只有王加根一个人。
这事成上他的一块心病。
要不,找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帮帮忙?但跑一趟需要大半天时间,抽水房又不能长时间没人。让广广黄擅离职守,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部队的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会毁了人家的前程。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想都不该往这方面想。去邹肖村找同事或者学生家长帮忙?为这事去麻烦别人,他又觉得不好意思。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小姨子腊梅来到了牌坊中学。
腊梅说,假期一直在菜园子村。家里人多嘈杂,敬文的几个结拜弟兄三天两头来,吵得她就没办法看书。加上村里没有通电,晚上只能点煤油灯,太暗,烟子熏得人眼泪流,蚊子又多。方父方母建议她到牌坊中学温习功课。
“该上高三了,心里还是有点儿慌。”腊梅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王加根自然非常欢迎。
工资发了,手头有钱了,也负担得起小姨子在这里的生活费。要是腊梅早来几天,他还真有点儿尴尬和为难。
去年暑假,敬文也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来牌坊中学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次没有给王加根留下好印象。
敬文太懒了。每天起床连床铺都不整理,更别说做卫生了。做饭他从来不搭手,饭熟了喊他才来吃。吃完之后,碗筷一丢就离开。穿脏的衣服和臭袜子扔在脚盆或者塑料桶里,等着王加根给他洗。再就是特别大意。王加根把床铺让给敬文,自己去办公室睡桌子。但敬文晚上睡觉经常不关门,自行车也随意停在外面。万一校园里来了小偷怎么办?最让王加根受不了的,是敬文动不动就提要求。敬文那次带来一部小型录放机,也不知是借的哪个同学的。一进门,他就吩咐王加根去花园镇买轻音乐磁带,说他看书看累了,可以听听音乐,调节一下大脑。吃饭也是挑肥拣瘦。
记得王加根有天炒了盘冬瓜片,敬文一看就大呼小叫:“冬瓜烧肉我都吃不进,清炒冬瓜有个什么吃头!”
看见姐夫穿的廉价衣服,敬文不屑一顾。经常用嘲笑的口吻嗤之以鼻:“一件衬衫一块八?我的一条短裤就花了六块四!”
王加根有时买回白酒或啤酒,敬文总是嫌档次太低了。说这么劣质的酒喝着不过瘾,让外人看见了,还觉得丢人……
天啊!一个还在读书的高中生,自己不挣一分钱,居然有这么多的讲究和条件,还看不起正在为他提供生活帮助的人!
那段与敬文相处的日子,王加根非常不开心,既郁闷,又气愤。但他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是自己的小舅子。说长道短,方红梅也会不高兴。他只能忍气吞声。好在敬文受不了这里的孤单与寂寞,住了十来天就走了。
现在腊梅来,情况应该不一样。腊梅勤快、细心、温顺,讲规矩,懂礼貌,为人处事比较有分寸。
王加根把小姨子安排办公室西头红梅以前住的宿舍里,自己则睡在摆满家具的新房,做饭依然在办公室东头的“厨房”。
买菜自然是王加根的事情。
菜买回来之后,腊梅总会跑过来帮忙打理。去蒂,掐根,削皮,拣枯叶,切肉剖鱼,然后拿到部队抽水房门口洗干净。她还主动要求炒菜,饭后总是抢着洗碗。忙完这些,她才坐下来看书。
看着懂事又勤快的小姨子,加根心情特别愉快。
天气实在太热了,连续多日最高温度突破四十摄氏度。生活在这样的酷暑中,人总是感觉浑身没劲,软绵绵的。看不进书,写不出文章,整天昏昏欲睡。骄阳似火,根本就不想出门。眼看厨房里的蜂窝煤一天天减少,王加根始终下不了决心去买煤。
雨天不能买煤,这么炎热的大晴天,买煤则有可能中暑。他天天抱着收音机听天气预报,等待阴天或多云的日子。
终于有天预报次日是阴转小雨,王加根果断决定去买煤。
可能是因为激动和担心,那天晚上他居然失眠了。凌晨四点钟起床,感觉浑身不舒服,脑袋却出奇的清醒,眼睛又涩又痛又痒。
天阴沉沉的,似乎马上要下雨。
买不买煤呢?他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塑料桶里没水。他拿起牙膏、牙刷和毛巾,拎起塑料桶,到部队抽水房门口刷牙洗脸,之后又提了满满一桶水回家。
腊梅也起床了,问他买不买煤。
“在下雨呀,怎么买?”王加根口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想把煤买回来。天虽然阴着,下着濛濛细雨,但雨下大的可能性不大。难得天气这么凉快。如果把煤买回了,他就能够安心地去武汉看老婆。
“还是去买吧!”王加根终于下了决心。
他赶紧去拿钱和《生活用煤供应证》,又把地上的几个空啤酒瓶装进竹篮,对腊梅说:“你先往花园镇走。我去邹肖村小卖部还啤酒瓶,找人借板车。”
还了啤酒瓶,收回了押金,又借到了平板车,王加根就拖着板车去追腊梅。与小姨子会合后,两人都很兴奋。买煤是家里最重要的事情,能够一起完成,等于解决一个大难题。
水泥路还没有走完,雨点就密集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大雨,淋得人睁不开眼睛。
到了花园区卫生院门口,他们只得把板车停在路边,跑到屋檐下避雨。等了十来分钟,雨丝毫也没有停下来迹象。他们又犹豫起来,不知该返回,还是去花园煤球厂。
“既然出来了,还是去看看吧!”腊梅说。
两人于是冒雨前行。
快到花园煤球厂时,见大门口一辆买煤的车子也没有。未必下雨天不卖煤?王加根心里犯嘀咕。
走近煤球厂,大门居然慢慢地打开了。他们今天是第一名!
平板车过磅称自重,装煤,再过磅。交钱,开票,走人。买煤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
走在花园镇的街道上,雨也下小了。他们一鼓作气,把煤拖回了牌坊中学。刚进校园,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同心协力,赶紧把板车拖到学校办公室门前的走道上。
好险啊!这雨整整下了一下午,直到晚上才停下来。
王加根暗自庆幸,觉得运气真不错。这样的雨天买煤,天气凉爽,又没有太阳,不晒人。水泥路上没有农民晒的稻谷,板车好走。更重要的是,别人都不选择这种日子买煤,不用排队。
他得意地在小姨子面前显摆:“不管做什么事情,决策要果断。谨慎是必不可少的,同时也要大胆。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往往就是自己的机会——人是需要有一点儿冒险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