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货没有推辞,把自行车交到外甥手里。
加根带着大舅,在堤坝上不紧不慢地骑着。路面平坦,他也不用费太大的力气,甚至可以分出心思,盘算其他的事情。
他问大舅:“我妈怎么突然想到要见方红梅?”
白大货说他也不是很清楚。
王加根担心妈妈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干出不恰当的事,让方红梅难堪。
去年暑假从河北回来时,王加根和白素珍闹得很不愉快。两人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都没有向对方低头。他的河北之行,不仅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使母子关系更加紧张。白素珍这次来湖北,看得出是作过精心准备的,可谓来者不善。王加根拿不准该不该让方红梅与妈妈见面。但是,俗话说得好,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他下定决心要跟方红梅好,迟早都得想办法消除妈妈与方红梅之间的隔阂。长痛不如短痛,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王加根一路骑车,一路胡思乱想着。没花多大气力,就把到了白沙铺。
见过白素珍,舅甥俩把联系不上方红梅的情况述说了一遍,又提出让方红梅来白沙铺的新方案。
白素珍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算不吧!我又不想见她了。”
她让大货去通知白沙铺沾亲带故的人家,晚饭后来家里坐一坐。她想召集大家开个座谈会。
白大货不敢违抗姐姐的命令,赶紧去各家各户通知。
晚上座谈会的主要议题,是大货现在住的这栋房子的产权归属。
白素珍说,这栋房子是大货和三货合做的,建房子借的账债说好两个人分担,但后来是用三货“骨头渣滓变的钱”偿还了。毫无疑问,这栋房子有一半儿的产权归三货。三货既然死了,他的遗产应该由第一顺序继承人来继承。三货没有配偶和子女,遗产应该由他父母继承。三货的生父撞火车死了,生母又没有尽抚养三货的义务。现在唯一应该继承三货遗产的,只有王李村的姑妈——三货的养母白氏。
白素珍提出的这个观点,让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他们看来,弟兄两个合做房子,其中一个死了,自然该另一个人所有。白氏出嫁都几十年了,白沙铺的房子还有她的份?这个道理在农村说不通呀!法律真是这么规定的么?大家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绝对不是信口开河。大家不信的话,可以去查一查相关法律条款,或者找律师咨询一下。”白素珍振振有词地重申,“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接我养母到河北。我要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下一步,就准备与王厚义打官司,争回王李村的房产。至于白沙铺的房产,我希望大货能写个字据,承认他只享有一半儿的产权。今天把亲戚们请来,就是想让大家作个见证。”
大货低头不语。
沙桂英起身进入卧房,斥责正在疯闹的伟业和千秋。
其他的人都默不作声。
过了好半天,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开始发言。
他们说,法律上的事情,他们不是很懂。既然素珍咨询过律师,他们也相信法律上有这样的规定。但规定是规定,最后下结论还得以司法部门的裁判为准。现在没有任何法律文书,就要大货写字据,有点儿勉为其难。
白大货趁机委屈地说:“我也不是说不养姑妈,是她老人家不愿意来白沙铺。我和桂英也没办法。”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按照大姐提出的要求做了,把房产的一半儿写在姑妈名下,将来姑妈去世了,第一顺序继承人就是白素珍。大姐名义上是为姑妈争房产,实际上是在为她本人争。
白素珍的这个意图,其他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大家想到素珍现在混得比大货好,日子可过,都劝她高抬贵手,放大货和桂英一马。
“毕竟是你的弟弟弟媳,他们要是混得缺吃少穿,日子过不下去,找到你这个当姐的,你还不是得帮他们一把?”
“是啊!还有千秋和伟业,他们将来还指望你这个当姑妈的和当大官的姑父提携呢!你们能够完全不管?”
“字据就不用写了。今天三人抵六面把话说到桌面上,亲戚六眷都在场,我们都可以作证呢!”
……
大家异口同声地和稀泥,都是在为白大货和沙桂英打圆场。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不愿意得罪大货和桂英。还有,就是农村的封建传统观念在作怪。素珍和白氏毕竟出嫁多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够又回娘家继承房产呢?
座谈会一直开到深更半夜,字据还是没有写成。
第二天一大早,素珍就和加根一起坐班车到花园镇。他们先是去马兴祥家里接白氏,前往花园火车站,准备坐北上的列车。
白素珍搀扶着养母走在前面。母女俩边走边聊,显得非常亲密。
王加根拎着从王李村带来的花生米和汤元粉子,跟在后头。
快到火车站时,白素珍突然松开养母,回转身怒气冲冲地朝王加根冲过来,扬手打了儿子一耳光。
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王加根眼冒金星,摸头不是脑。
听过妈妈劈头盖脸的怒骂,才弄清楚白素珍暴跳如雷的原因。
原来,白氏告诉素珍,方红梅去过王李村,还和加根在一个房间里睡过觉。
白素珍用最恶毒的话攻击王加根,咒骂方红梅这个“骚货”“狐狸精”。还说,一定要把他们的丑事公布于众,让他们两个人臭名远扬。然后,夺过加根手里的东西,叫他滚蛋,不要他这个道德品质败坏“没有出息的东西”为她送行。
王加根挨打的左脸火烧火燎。
他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身气冲冲地走了。快到孝天县二中的时候,他的脚步又停下来,因为他记起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
回王李村接白氏时,王厚义曾交给他三十元钱,说是给加枝的,他忘了把这钱交给妈妈。他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回转身,磨磨蹭蹭地走向花园火车站。
进入候车室,加根看见奶奶坐在长条木椅上,白素珍则站在售票窗口前的队伍中,排队等候买票。
他径直走到奶奶身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交给奶奶,并大声告诉奶奶,这钱是给姐姐加枝的。
妈奶从长条木椅上站起身,接过钱,又伸出皱巴巴的右手,抚摸着孙儿的脸蛋,心痛得什么似的,问他痛不痛。
王加根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他叫奶奶保重身体,并且说,等放暑假了,他到保定看望奶奶。然后,一边流着泪,一边走出候车室。
此后好些日子,王加根的情绪一直不好。眼前老是晃动着白素珍蹦上跳下、气歪了脸、破口大骂的身影,耳边老是回响着她歇斯底里的喊叫和不堪入耳的痛骂声。
白素珍扬言要给孝天县文教局、花园公社文教组、方湾公社文教组、花园公社小学、方湾中学领导写信,要给方红梅的父母和她本人写信,要把他们未婚同居的事情告诉天下所有人,让他们的丑恶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怒发冲冠时的义愤之辞,是为了吓唬儿子说说而已?还是真会这么做?
王加根心里没有底。
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当母亲的绝对不会这么做。因为王加根一再申明,他与方红梅同室而居,并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更何况,王加根刚参加工作,事业刚刚起步,领导的第一印象何其重要!这事关乎他未来的发展,甚至有可能影响他一生的前途。即使他真的犯了什么错误,当妈的也应该包涵,怎么可能仅凭主观臆断和捕风捉影,就不负责任地败坏儿子的名声呢?
可是,白素珍偏偏就这么做了。
这事一个月之后才得到证实。
挨了母亲一耳光,王加根虽然觉得委屈,但思想上也敲响了警钟。他那已经被烧得发昏的头脑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和重新检视他们的爱情。
说实话,在王李村与方红梅同床共枕的那个夜晚,他是有点难以把持自己,差点儿越过那道防线,但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他们只是搂抱在一起,用亲吻和抚摸平息了欲望。
没有拿到他们偷尝禁果的铁证,白素珍就这么大的反应。如果他们真的干下丢脸事,导致方红梅意外怀孕,母亲不知道会怎么兴风作浪,说不定会拿刀子捅了他!
受过这场惊吓,王加根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冷下来。他给方红梅写信,提议今后不要每个星期见面,把相聚的频率降下来,改为每个月见一次面。理由也说得冠冕堂皇:不能因为谈恋爱而影响工作和学习,要处理好恋爱与事业的关系。
这一提议得到了方红梅的积极响应。他们相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为“五一”放假。
不约会的日子,王加根用读书和写作来打发时间。
前不久,他的一篇小说被孝天县文化馆主办的文学期刊《瀤水浪》采用了。处女作的发表让他欣喜若狂。
虽然《瀤水浪》只是内部刊物,不公开发行,但他毕竟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了铅字。小小的成功让他热血沸腾,增强了勤奋写作的信心。因此,不上班的周末他不愁没事可干,反而感觉时间不够用。不过,坚持到第三个周末,他还是感觉有点儿熬不住,思想上开始动摇,想去方湾中学。
“不行!我自己立的规矩,怎么能够自己不遵守?如此出尔反尔,将来能成什么气候?”
星期六下午,王加根强迫自己呆在花园公社小学,哪儿也没有去。但是,半天时间,他看不进一页书,也写不出一句文章。在宿舍里东摸摸,西翻翻,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站着发呆,什么事情也没有干成。晚上,辗转反侧,还是想第二天出门转转。
去哪儿呢?回王李村?奶奶不在家,回去有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毛陈中学看望汤正源。
孝天县师范学校一别,他们大半年没有见面。汤老师一家子过得怎么样?白素珍这次回湖北,也问起过汤正源,可他一无所知,母亲还责备他不懂事。
星期天上午,王加根坐火车到孝天城,然后转公交车到毛陈镇。找到毛陈中学时,却没有见到汤正源。
毛陈中学校长说,汤正源调走了,一个月前就搬家到了孝天城。
“孝天城?在哪所学校?”
“不是学校,是县司法局。”校长不无嫉妒地回答,“他参加省司法厅招录律师考试,考上了律师。这家伙走狗屎运,飞黄腾达了。”
王加根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