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乘歌低着头,闭言不答。
而就是这近乎默认的态度让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晏忱找到了一个可以疏漏的缺口。
高高在上的君王此时兴奋的前倾着身,面对殿中跪地不语的奴才,妄图在他眼前找回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回答——”
夏乘歌抿唇,隔了半天,说:“奴才有错,不应在奉茶时将茶盏打翻在袁公子的身上。”
仅仅如此。
也仅是如此。
只是打翻了一只茶盏,便落了个皮开肉绽、濒死奄息的下场。
晏忱不信:“到了如今还在本王面前胡言乱语!”
“奴才没有。”
夏乘歌抬头,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一侧晏知意的身上。他再道:“奴才没有。”
晏忱顺着夏乘歌的目光看去,却见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此时似是神游天外,半分注意都未落在实处。
晏忱大为不悦:“晏知意,他所言可为真?”
晏知意不答。
若是凑近仔细看去,便能发现此时的二殿下双眼无焦,面虚唇白,堪堪一副气短之相。
也难为晏知意如此。
本来近日他为夏乘歌这事愁的食不下咽,每每遇上晏温来要人,一头冷汗下又不得不找无数借口来弥谎搪塞。
几番折腾,这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可偏逢屋漏连夜雨,昨日母亲来找,竟道小舅舅言寄欢多日未曾归家,恐遭遇不测,自己身为深宫闺妇与言家相谈不便,就想到了晏知意,希望他能借城中势力寻找言寄欢下落。
“母亲,儿子如今分身乏术,如何还能替你做事??”晏知意彼时刚应付过晏温,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与言氏说话时语气难免不快。
言氏骤然一愣,她不可思议的看向晏知意,双眸微睁:“意儿,你莫要忘了如今这一切是谁为你谋来的——”
“母亲何出此言?!小舅舅因何失踪,您不会不知。”
“我......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
晏知意烦躁非常:“错了。”
“什么?”
晏知意死死望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女人,因为来时匆忙,即便发丝被寒风吹得凌乱,可鬓间银钗仍旧精致。
“母亲,”晏知意被这银钗晃花了眼,默了一瞬后,说:“从一开始,你谋划的所有,都是为了自己,你所说的,都只是粉饰那个为了挽回父王心意的借口而已。”
言氏定定瞧着他:“意儿......”
“那晏洛呢?您的另一个儿子因冬猎之事还在榻上躺着,您为何不去寻他?”晏知意嗤笑道:“因为您知道他惹了父王不快。您在刻意忽视他。”
心思被戳破,言氏身形一抖。
“那我呢?我如今也做了错事,母亲该怎么处置我呢?”
“不会,不会的,”言氏颤颤上前,想要解释:“你是他最爱的孩子,只要你认个错、服个软,就......就一定会没事。”
晏知意看着这个为爱痴狂的女人,缓缓侧目,满眼失落。
“兄长。”
忽远忽近的呼喊声在耳畔响起,晏知意猛地一震,猝然回神。
他抬眸,正撞见对面晏温笑着朝自己道:“兄长,回神。”
闻言,晏知意转身,才偏头就听燕王呵责声自上方传来:“跪下!”
晏知意深深埋着头,双膝发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你敢欺君??!”
晏知意还未弄清眼下状况,但看王君盛怒,下意识道歉:“儿子不敢。”
“你不敢?”晏忱凝目望向他,半晌,轻嘲一声,道:“那个曾言夏乘歌因盗窃宫中财物,略施小惩后,此人不知悔改有越礼僭越之嫌,便趁扫雪之机潜逃无踪的人.....难道.不是你??!”
晏知意一听,愈发惊疑,暗自思量着燕王盛怒缘由。而正在他疑惑不决时,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垂眸默言的夏乘歌。
神色在这一瞬唰的变得煞白。
“你......”晏知意活像见了鬼,肩膀止不住的颤:“夏......乘歌??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此番二殿下是真的触怒了君威,饶是平日有多得君王宠爱又怎样?只要是触犯了晏忱的底线,一夕之间便能让你从万人敬仰跌至落寞无闻。
夏乘歌由几侍从搀扶着踏出大殿,他望眼于昏黑天光下白茫落雪,深深呼出一口气。
——就在刚刚,他被太子殿下要了去,而往常最受王君喜爱的二殿下却被罚了紧闭。
这无疑表明了当下燕王的态度。
他在偏心太子殿下。
于是,消息一出,全宫上下无不震惊。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众人瞠目结舌的,就在浪潮还未平息的翌日,燕都城门下。
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旁几十个仆从正立身垂首,长街上簇拥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扬着脖子去瞧不远处徐徐而来的青衣少年。
彼时,一道长鞭乍响。
随着两旁宫侍屈膝躬身,高呼太子,这些百姓才如梦初醒。
原来这般阵仗为得是那个从未在人前露面的太子殿下。
众人纷纷跪地叩首。
但也有好奇的,大着胆子想一睹少年容色,可都被宫侍瞪着眼吓了回去。而这些吃了瘪的百姓不由小声抱怨。
这哪是个要去救灾的太子,就那辆马车,就能抵道庭半年的收成。
是了。一旁有人附和说,前日还在宫门见了一全身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奴才,那叫一个惨哦,都快死了,还在对着守门的侍卫求情。
众人一听,纷纷龇牙咧嘴。
这王室哦......真不把人当人。
谁说不是呢?
听着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晏温垂眸装作不闻。
他踩着日光下斑驳的树影婆娑,走在无数羡艳、不满的视线里。青袍上缀满了玉珠,亮晶晶的像是日头的晃影,一圈一圈朝外头晕着,直把少年包裹在光亮里。
尽管是恶意的。
晏温看向面前几乎是用银钱堆砌的马车,眼皮抽了抽。
这要捧杀的心思真是藏都不藏了。
而就在小太子由人搀扶踏上马车之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嘶鸣。
紧接着便传来一声:“太子殿下留步——”
晏温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少年人张扬的笑意在冬日的盛景中,就这样轻飘飘的撞进了心里。
“太子殿下。”淡淡的沉香在马蹄扬起的雪花中涨满了晏温的心脏。
在许多风里,他只能望见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