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李姬抱着两岁的小公子,风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扯下她手中小衣服。闻氏怔怔地望着眼前发髻散乱,满面惊恐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养的那个温柔贤静,从不会高声厉语的女孩子吗?
“乳母,快去找香宁,快去找香宁”李姬撕裂般的嗓音吓得闻氏心肝发颤。她机械地跳起来,往一边跑去。
然后,她发现,王宫似乎一下子全乱了,每个人都在跑,个个一脸惊恐,到处是吵杂的声音。好一会儿,闻氏才接受了那个可怕的消息——楚军攻进了王城。
闻氏瞬间也惊恐起来,她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跑动中,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疾促的心跳声。她知道这时需要快些逃出王宫,可是她却怎么都找不到香宁公主。
夔香宁那时才十岁,正是好玩耍的年纪,她自幼聪敏,加上李姬宠纵不约束,在夔香宁五岁时,闻氏便已摸不清她平日的行踪。
等闻氏好不容易找到躲在假山洞里睡大觉的夔香宁,楚军已攻进了王宫。
在宿卫们的保护下,他们艰难地逃出王宫。但在王城的街道上,李姬却被流箭射中。随后,抱着小公子的侍卫也被箭射中,利箭穿透侍卫后心又射中他怀里的小公子,大人和孩子连在一起,不能拨箭,又无法带着侍卫的尸体一块逃。
孩子凄厉的痛哭,大人们的手足无措,让绝望笼罩了每一个人。
最后,是毛淞带着李宽恰好赶来,他劈开侍卫的身体,抱起身中利箭的小公子带大家继续逃。
但小公子胸口受了伤,更受了巨大惊吓,毛淞没跑出多远,孩子就停止了呼吸。他却不敢说,也不肯放下孩子,依然抱着逃。
不幸地,他们又遇到了一队楚军。原来是楚军逼着王宫的寺人带路,来找小公子。毛淞不肯拿小公子的尸首换平安,始终抱着小小的身体跟楚军对战。
楚军彪悍野蛮,尽管毛淞以一抵十,最后也还是力竭,被生生砍下一臂,李宽也被劈伤了左腿。仅剩的十几名宿卫也全部被杀。
万幸,他们最终杀光了那支楚军。只是李姬此时已发现小公子离世的事实,她不愿再拖累女儿,跪在地上求闻氏和毛淞、李宽一定救女儿逃出去,然后便捡起地上的剑刺入胸口。
可怜的小香宁完全被吓傻了,也不知道哭,瞪着两只大眼,死死地望着地上鲜血淋漓的阿母和弟弟,躯体象失了灵魂的空壳,任闻氏拖着离开。
逃出后的一年,小香宁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每天一脸木然地呆坐着,视线没有焦距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坐就是一天。
那日,李宽从外打听到君父绝食自尽的消息,她听到也是不曾哭一声,只是眼神变得更加空洞。
闻氏曾担心她被吓坏了脑子。
但一年后,他们来到野火山的第一个冬天,毛淞因受伤没好利落,生了场病,她突然就恢复了正常。跟在闻氏身边学着端茶倒水,乖巧懂事得象换了个人。
闻氏每每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就疼得拧成一团,虽然她以前很不满香宁的调皮和古灵精怪,总觉得她这也不合规矩,那也不合礼制。
但现在,她才知道,那样的香宁才真实生动。
可是,那样的夔香宁跟无数人一样,死在了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再也回不来了。
她现在只是一个身份卑微名叫季香凝的民女。
季香凝踏着积雪,在寒风中不辨方向,快步疾走,走了好久,她胸口的那股闷涩才稍稍淡却。
时间尚早,加上是风雪天气,室外空无一人。
她站在崖边小道上,极目远眺,视线空阔,一眼能忘到远处的归县城,曾经的夔国王城。
那里曾是她的家,有爱她的和她爱的亲人,君父、阿母,阿弟,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兄表姊......阿婆家的叔伯和兄姊,甚至王宫里那些宿卫、寺人和宫女,好多好多......她爱的人。
可是,一场战争,短短两个月时间,那么多她爱的人,一下子就都被残忍的杀死了。
阿弟才两岁,白白嫩嫩,软软呼呼,睡着还会吹口水泡泡,那么可爱的小娃娃,怎么也会有人下得去手杀他呢?他们的心是肉做的吗?
滚烫的泪水顺着两颊滑落,冰结在她脸上,她用手擦拭,一遍又一遍,没一会儿,脸被擦得生疼,可是这远不及她心痛的千分之一。
这几年,她每天都在仇恨和悔恨中煎熬。
她恨楚国,凭一个所谓的“不祭祀楚国的先祖祝融和鬻熊”的理由,就发起战争,毁灭一个国家,使生灵涂炭,使亲人生死离散。
她更恨自己,为什么以前不乖乖听话,不跟其她姐妹一样呆在自己宫里学女红学书画,为什么要四处乱跑,让阿婆找不到?是她害阿母和弟弟失了性命,害无数宿卫叔叔牺牲性命,也害得毛叔和李叔残疾。
她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无数次,她想从这崖边一纵而下,就此跟父母家人团聚。
她好想...好想...再倚在阿母怀里,听她柔声细语跟自己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