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玦正在读一本书。
作者佚名,文风犀利不失柔婉,尤其在权斗阴私的情节,人心刻画入木三分,让人手不释卷。
唯一奇怪的是,作者似乎对笔下主角有莫大恶意,毫不忌讳批判他投靠太子,诬害太孙时种种手段。宁愿把最珍贵的笔墨,用在被穿琵琶骨,囚锁牢狱三十年的太孙身上,也不愿给主角一个貌似正派的动机。
从小兵到封疆大吏,仿若一本反派的成名史。
“《狼朝宫禁录》,”对面半躺的智者笑容幽深,“我看过它的结局,要提前告知你吗?”
“不必。”
越长玦目不转睛地翻过一页,“太阳落山前,我应能读到结局。”
“哦?读到哪里了?”
“读到……”越长玦分心回复,“‘向云飞步出狱门,任太孙的怒嚎响彻罪牢。这样性格暴戾的王族本不适合称孤道寡,比他平庸数倍的血亲,才是能帮扶壮志的明主——‘”
她忍耐一阵,默默再分一只手,驱赶降落书页的蛊蝶,“你不是看完了吗?”
“不是我,”神蛊温皇否认澄清,羽扇间漏出一丝蝶影,“是它想看。”
“……”
她不觉得一本翻遍的书,能勾起神蛊温皇的兴趣。那勾他兴趣的——
越长玦凑近一点,对面也愉悦地挪动半寸。
呵。
“我要看书。”
现在情节正进行到向云飞被新主猜忌,自请戍边。作者用整整一章来抒发他的失落,下文笔锋一转,写他在失落中黑化,让塞外部族互相吞并,斩下最后赢家的头颅,送抵京师。
收到头颅的人,不是登基为王的太子,而是太子的幼子,王朝的下一任继承者。
越长玦暗道一句精彩,正要翻下一页时,故事被抽走,神蛊温皇拈书微笑,扫一眼进度,语调悠然。
“父诬子,子弑父,权力的更迭中,向云飞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
“不过这次,他不择主,只效忠坐上王位的人。”
“谁能得到他的忠诚,谁就是王。”
“全书完。”
被剧透的受害者伸手就要拔箫,却被人一把抓住,踉跄如突遇疾风的蝴蝶,跌跌撞撞扑入怀中。
她看不见神蛊温皇的脸,对方亦无出格举动,只慢条斯理地整袖,悬空搭在腰间。
“此书已被苗疆封禁,知晓内容越多,就越危险啊~”
“哦?因为内容半真半假?”
“何为真,何为假?”
醉人毒香萦绕鼻尖,越长玦屏气凝神,想起那日姚金池隐约提起的王室秘辛,太子和太孙明显影射先苗王与天阙孤鸣,太孙之弟,则是前苗王颢穹孤鸣。而历经三朝不倒,手握重兵的将臣……
御兵韬竟有这样的过往。
“看客所信,即为真,看客所疑,即为假。”
神蛊温皇笑意渐深,“它的作者出自羽国。”
“羽国……”
她在方寸间挪动,悬空腰后的手为她腾出位置,仍未放松桎梏。毒香越来越甜,她换气时吸了一口,神色刹那昏蒙。
惑人心神的作用,若和体内情蛊无关,越长玦一万个不信。
“羽国也有墨家进驻么?此书作者对主人公的感情,实在耐人寻味。”
纯粹的厌恶,是无法将魅力赋予角色的。
若不能理解,也难下笔处入骨三分。
“长玦是通情达理之人,”虚拥她的智者低声轻笑,“你猜,我在想什么?”
他没有执扇,声音却像华贵绮靡的羽毛般,徐徐拂过耳畔。辨识音律的听觉常闻古调,倏忽品出些弦外遐音。
“情之一字,圣贤难解,”记忆中的璇女掌门饶有兴味道,“但欲,却再简单不过。”
她递来一本妖紫曲谱,越长玦伸手接过,上书《三霄迷仙曲》五字,惹人探究。
师长见她迷惑,莞尔幻出桐琴。纤指揉捻,截然不同的韵律自掌中流泻。仙姝化作美艳修罗,如蛇扭动腰肢,仙人汗水滴落,如佛巍峨不动。朦胧间有谁衣带系解,环臂横抱,吟哦同坠红绡纱帐。
越长玦面色绯红,闭目再睁时,一切皆化过眼云烟。
仙人修罗不见,唯有鬼使神差般,被操纵靠近的自己。
传说《三霄迷仙曲》乃“云霄、琼霄、碧霄”三霄娘娘合奏。曲调情色迷浪,风风韵韵,闻者无不意乱情迷,神思不能自控,为奏者驱策,成为行尸走肉。
“太吾定力不错,”仙姿玉色的师者抚掌赞叹,“《三霄迷仙曲》在我派位列四品,与百花谷的《葬鹿兰》同级,一者为欲,一者为死。死亡与欲望,谁都不可避免。”
她瞥向越长玦双颊未消的残红,语气揶揄,“即使是我们拒绝无数拜帖的太吾,困于幻境的时间,也比听见其他魔音要长呢。”
“掌、掌门!”
“慌什么?”掌门安抚着转移话题,“你们太吾一族,也曾出过风流多情的浪子。我记得他的下一代,就是为此人剃度的僧侣?”
前辈离经叛道,后辈不好多说,越长玦眉头紧锁,对她撒娇似地诉苦,“我不想去五仙教。”
那位前辈为了提高下一代资质,用《三霄迷仙曲》拐走圣女,珠胎暗结。最终不知怎的一死一疯,将伏虞剑柄往高僧手里一塞,触柱殉情。好在高僧心怀天下,才没闹出更大祸事。
高僧圆寂于第二座剑冢,五教与太吾氏,再无往来。
高僧之后的太吾传人,便是越长玦。
她依照掌门建议,成年后将魔音修至素心空寂,才迟迟远行西南,拜访传说中的邪派外道。
五仙教的教主赤足迎来,与掌门同样看不出年岁,气质却形成鲜明对比,走向质洁如雪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