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极度尴尬时,会选择性遗忘那些尴尬的记忆。
面无表情地解下披风,拆卸发间装饰,越长玦坐回桌前,僵硬伸手。
“箫,还我。”
蓝衣文士轻笑一声,掌心化出武器形貌,物归原主。温润玉质平添一份安全感,越长玦松了口气,托腮端详起还珠楼的日落。
她曾两次到访这里,一次忙于熟悉异界知识,无暇观赏其他,一次深受蛊虫折磨,更无雅兴停留。如今再度醒来,倒与美景不期而遇。
“'她'是我的一部分,”越长玦调转椅背,仅用侧面对着神蛊温皇,“先生不该以此手段戏弄。”
蓝衣文士视线掠过她镀上碎金的发丝,悠闲翻过一页,“哎~温皇以诚待人,所言句句为真啊。”
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人曾说的话,越长玦哑然失笑,“以诚待人,所以爱则欲其生,恨——”
她斟酌片刻,觉得神蛊温皇大抵不会花力气恨谁,“不爱则漠其死么?”
蓝衣文士搁置书册,眸光带了点惑人的妖异,“那姑娘认为,自己属于哪一种呢?”
“我?”越长玦勾唇莞尔,“至少当下,勉强算个活人。”
感知冷热的身体由剑柄给予,她摊开五指,眷恋描摹起生者才能得见的夕阳,“其实长玦并非不想醒来,只是疲惫过头,至今也很困倦。”
她隐去伏虞剑柄的部分,沉吟道,“亡命水可以治愈身体,意识却……实不相瞒,此地若无人,或许我就沉沉睡去了。”
“哈,幕天席地,姑娘也能安心酣眠吗?”
“这里是还珠楼,”越长玦对他微笑,“如果先生不想伤我,又有何人可伤我呢。”
夕阳西照,她的眼眸澄明如镜,蓝衣文士缄默少顷,轻叹一声。
“温皇绝无此意。”
越长玦挑眉侧目,记忆中神蛊温皇言辞总是暗藏玄机,一句问候根据立场不同,能有七八种敌我难辨的解法。几番锻炼后,她已习惯边思边答,却突然收到一份过于简单的习题。
虽说智者言不由衷,但这六个字,似乎是真的。
“姑娘,你的眼神太直白了。”
“有吗?”越长玦尾音上翘,目光却柔和下来,“只是在想,我昏迷前后一定发生了很多,才让先生说出今天的话。”
疲惫感无意间消退少许,她强撑精神,起身为两人续满热茶。氤氲水汽袅袅上升,越长玦手捧一点温暖,陷进还珠楼过分舒适的躺椅。
“我认识先生不久,”伴随“嘎吱嘎吱”的摇动声,她缓缓开口,“说句冒犯的推论,或许我们两个,都是满身秘密的人。”
她晃了晃茶杯,盯着水面褶皱的夕阳,“长玦做事,喜欢心照不宣。但如果那个人愿意坦露,我也不会全数隐瞒。”
“‘义父’……确有其人,算起来,应是我前十六年最依赖的存在。”
神蛊温皇笑容幽深,“以今照古,很难想象姑娘依赖人的模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越长玦慨叹道,“亲子尚有操戈相杀的一日,何况义子。快乐是真的……虚假,也是真的。”
她三分之二的年华,都被偃宣谷的岁月占据,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即使剑灵告知真相,一切仅是为另一场父女团聚设下的阴谋,也无法凝聚恶念,亲手污染自己最快乐的半生。
如果这十六年被彻底否定,当每个难以支撑的时刻到来时,能抚慰心灵的,独余璇女派的一年半载。
“就好像刮骨疗伤,”她犹豫着摩挲杯壁,“倒不是不能割舍,只是想留一点痕迹,作为……曾经存在的证明?”
魔音修心为上,这不太豁达的语句让越长玦自嘲一笑。手中温热渐冷,她抿唇饮尽,目不斜视地放回原处。
“话说完了,”她顶着身旁没什么笑意的视线道,“等下次醒来,再陪先生聊天。”
困倦翻涌,尚未休憩完毕的意识即将回归混沌,她微阖双眼,却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声轻唤。
“久别重逢,连它也不记得了吗。”
最后一抹残阳消逝,托起点点荧蓝飘洒。黯淡余光所及,皆是摇曳花影。初现繁茂的异树垂落枝条,勾着厚重的眼睑不让沉眠,越长玦只想一瞥,却看见几乎忘怀的奇景。
暗里幽幽,夜中荧荧。
她从鬼市取来的植株,竟然种在还珠楼的庭院里。
那是个不怎么成功的礼物,送出时效果也平平淡淡,她抱着听凭处置的态度,将其抛于脑后。随即一头扎进阎王鬼途,投身追逐答案的险路。
她不在意这树的生长,也无意探究礼物被如何处理。按神蛊温皇的惫懒,理应不会花精力在一棵极难培育的树。
但现在,它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竟已萌发新叶,趋近当年的“时华六景”。
明明天灾之下,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