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微看着面前一身暗红嫁衣、头戴鎏金冠的锦缡,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你观察的都对,推导的也都没问题,正常来说是这么个结果。
可问题是,锦缡就算观察力再厉害,脑洞再清奇,也没想过他司微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新投胎,于是后世义务教育普及了的常识与习惯,就被锦缡观察出这么个离谱的结果。
司微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是,我祖上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庭中摆着珊瑚树,廊上挂着夜明珠,一场席筵花费至少要数千银,每每聚族而食,便该分席而列,绵延数里……”
司微先时开口时,锦缡还认真听着,等他说到廊上挂着夜明珠便不由哑然,再到后头的绵延数里,便瞪了司微一眼,转过头却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正说笑间,便听外头门上叩叩两声响:“锦缡姑娘可在?小的替您送户籍文书来了。”
这在外头的大茶壶不知是谁,但这般有礼,着实是少见。
锦缡偏了偏头,在先前随春娘一起被婆子们送来的那套一直摆在箱笼上头的头面首饰里挑了挑,寻了只指环递给司微,然后把几个托盘整理到一起,竟是个小巧的提盒:
“像这种,替人跑了腿儿,办了事的,就都得给赏钱,眼下这会儿身上也没备着荷包,就拿这个抵了吧。”
司微接过那枚鎏金银环,约摸着估量了下,和早些时候得罪了刘员外家的二公子时,被锦缡私下里递过来的那钱银子的重量差不多……换算下来,可就是百枚铜板了。
在这个一枚铜板能买两个馒头的时代,省着点花甚至足够一家三口半个月的口粮钱。
司微开了门,自外头大茶壶手里拿了文书,按着锦缡的意思将那枚指环充做赏钱递了过去。
待那枚银环被接过去的大茶壶不动声色地在手里掂了掂后,这人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和煦恭谨,隔着门朝屋里的锦缡道谢:
“小的晓得嘞,这就叫两个兄弟过来廊下候着,等会儿帮姑娘搬嫁妆!”
司微一愕,这才想起屋里摆着的两个大实木箱子,里头装满了的都是四时做衣裳能用的布匹。
外头的风顺着司微打开的房门往里灌,司微打了个激灵,正准备阖上门退回去的时候,便见清露一路小跑着过来。
于是司微索性在门口等了等,待清露近前,见着司微手里捏着的文书,眼底透出一丝惊喜:“可是衙门户曹那头给迁了户籍的文书?”
司微避过身,让清露从外头进来,顺手便把文书递到她手里:“喏,瞧瞧。”
清露捧着文书几乎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上前几步凑近了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姑娘,姑娘——”
清露的脸慢慢涨得通红,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只是鼻下的那张嘴,却似是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一般咧了开来,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我的姑娘啊……”
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也跟着笑了起来,探手从清露手上拿过两本叠在一起的文书,掀开看了看之后,又将其中一本递了过去:
“你且瞧着这又是什么?”
楼里的姑娘未必各个才情都好,但定然是跟着后头楼子里的师傅们识过字的,清露将折经装的文本打开,打眼一看,便见着了上头写着的“陈三丫”的名字。
陈三丫……
清露的指尖想碰上去摸一摸,却又怕晕开了这刚写出来不久的文书——
留县大河村陈氏陈三丫,今赎贱为良。
因被父母发卖,亲缘尽断,故不再复立旧籍。
使其落为鸠县女户,承徭役,缴田赋,纳杂税……一应事宜皆按女户处理。
文书上蓦然落了一滴水迹,又被清露手忙脚乱的擦去了,而后把这文书合上,吸着鼻子在脸上一抹,噔噔噔跪地朝着锦缡磕了三个头,一时泣不成声:“姑娘,多谢姑娘……”
锦缡措手不及,连拉带拽的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大喜事儿,你哭什么?”
清露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会儿情绪一上来,竟是连收都收不住了,胡乱拿袖子抹着脸,于是越抹越狼狈,最后索性往地上一坐,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的,死命把自个儿的袖子摁在脸上不教人撕下去。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还带着止不住的抽泣:“我就是……我就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陈三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她坐在地上呜呜呜的:“——太难听了!”
锦缡原本一腔的情绪都教她这给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最后锦缡也不管她,拂了袖子往那绣墩上一坐,拿指尖儿使劲儿的往她裸露在外的额头上狠狠一戳:“……德行!”
就连司微,也只是靠在门边儿,抱着手看着清露的狼狈,唇边不自觉嗪着一抹笑。
也是这会儿,司微才反应过来,先前春娘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说让锦缡身边儿新来的给她送嫁。
“别哭了别哭了……”锦缡在厢房里翻了翻,她先前过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舞裙,外头罩了兔裘,这会儿换上嫁衣,竟是连一方帕子都没找出来,最后只得拽了先前那身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裙子过来给清露擦脸。
就这,反应过来的清露还要吸着鼻子推着裙摆往外推:“太贵了,这身裙子下来得三十多两银子呢……”
“行了,”锦缡没好气地道,“你比这裙子矜贵,替你赎身,我可是花了八十两银子呢——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搭了一小半儿进去。”
于是清露更委屈了,一对鹿眼露出来硬生生红成了兔子眼:“……我可还记着,当年妈妈买我的时候,就花了二两的银子才!”
锦缡:……
司微:……噗。
司微拿拳头挡着脸,避开了方向,转过了身子,然后好一阵儿颤抖:
上辈子作为摄影师,他什么场面都见过,端着摄像机对着把自个儿画的跟个鬼似的的客户都见过,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笑。
但这会儿,抱歉,他实在是忍不住。
就连锦缡,都忍不住又戳了清露一把:“这楼里一进一出,你还当自个儿有多便宜不成?”
锦缡笑得有些无奈:“说贵也是真贵,说便宜也还算便宜——人初秧今晚上一晚上的过夜钱,都能买个你了。”
清露打了个哭嗝,抽抽着鼻子渐渐止住了:“……哦。”
倒是没有什么不服气的模样。
锦缡也跟着有些无奈,正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说话的正是先前领了赏的大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