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垒成高山。
断了头颅和四肢的零,被拼接在最上方——此为曲欢向他表达的谢意。
祥和的蓝天白云,宁静的小溪石桥村庄。石桥旁,鬼徊笔直站着,眼里还残留着贪婪的红光,藤蔓小童在旁,嘴角下弯,泪水大颗大颗地流,整个人一颤一颤的,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黑衣少年蹲在溪旁洗手,小童瞧见,哭得更厉害。
少年在血池里洗手,手上是嶙峋的白骨和洗不掉的腐肉,血一直流,飘满整条河,河里不时飘上来些碎掉的肢体,很快又被水下的黑色触手伸出来吃掉,留下几点血,汇入血池,无影无踪。
他的脸是完好的,除脸之外,没有完好的。脖颈处的血管暴露在外,汩汩地往外冒血,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不同层的污迹晕出交叠相缠的圈纹。手臂与躯体相接的地方有一道裂隙,露出白皙肌肤上的断纹。胸腔是破了洞的,心脏受血管牵连半掉不掉。腰腹缺口崎岖不平,混杂有蓝色、绿色、黄色、红色的血,是不同种魔物的毒。
他噙着笑意,一只眼不亮了,剩下一只眼是被搅烂的污浊浆液,拼凑出的另类眼球。
冒着白光的出口摆在几座房屋中央。
“处理不好么?”曲欢兴致勃勃地问,给小童吓得又一哆嗦。
“我试试!我这就试!处理得好……处理得好!”
溪流中的污血消失,澄清得可见溪底各式各样的鹅卵石。
曲欢又伸手去碰,吓得小童绝望地闭上眼。
“不错。”
这次没有再恢复血池的原貌。
小童长松一口气,劫后余生。
“这些呢?我想想,变成什么好?”曲欢望着尸体高山,“分散成稻谷堆吧。”
小童赶紧照做。
这是个打眼望上去人间仙境般的绿色世界,他们走走逛逛。
看见数不尽的长在淤泥里的魔物触手,曲欢说:“修一条林荫道吧。”
看见倒挂在山洞的长臂魔物,曲欢说:“做成垂落的藤蔓。”
看见腐土上吸取骨髓的圆脑袋小魔物,曲欢蹲下身,碰一碰,“这个做成草地和花吧。”
他把黯淡无光的黑色世界用表象装点,为其带来前所未有的“光明”。
整个深渊,模样大变。
“我真是为他们考虑,”曲欢说,“每一个来找出口想离开的人,不会再闻见腥臭,不会再见到什么丑陋的魔物,他们会见到这个漂亮的世界,只要能从渊口一路走过来,就能出去了。”
小童颤颤地抖,心道:天呐!从最极端破掉的渊口走到这里,一路上经过所有藏匿的最高阶魔物,除了您这个死不掉的疯子,还有什么人做得到?
曲欢带着小童,一路杀魔物,给他积攒力量,扩张意识领域,笼罩住从地表渊口到地下出口的深渊之路,把所有的危机,都用一些看起来无害或者不起眼的东西藏起来。
真是大费周章。
曲欢自说自话笑起来,笑容灿烂:“不过我希望他们走不过来,全部一起死掉吧,死掉的尸体变成美好的事物永远留存,为后人留下风景和陷阱。”
小童真的绝望了,他就知道,曲欢能把唯一的出口从地面移来深渊,一开始就不想让谁活着离开。
可怜他自己,成了永远被禁锢在深渊的幻象之主。除非世界毁灭,他再也离不开这个恶臭又乌漆嘛黑的地方。每一处幻象都被曲欢细致检查过,若是不符合定下来的心意,他的意识就会被所笼罩的魔物反噬,比死还痛苦。
小童觉得自己活着,不如死了。
可他即使是死了,他力量的意识依然存在,又会幻化出新的主人,继续受苦——新主人多半还是他自己!
遇见这疯子,什么孽啊!
曲欢笑着笑着,就不想笑了,表情收起来,整个人麻木又漠然,伤痕累累,他要在这里待到伤口恢复再出去。
不然出去了,遇到等待他的杀局,受伤又要更惨重一点。
很无聊,无聊到过问这么一大片地方所有的装饰。无聊到别人不跟他聊天,自己跟自己讲话。
曲欢说:“我不喜欢它原本的样子,所以我让你帮忙给它弄成这样,我喜欢的样子。”
小童连连点头,心道:设陷阱就设陷阱,解释这么多做什么?
曲欢沉默一会儿,又说:“我让姐姐等我回去,可是我不想回去。”
鬼徊猝然抬脸:“主人……”
“我觉得很委屈。”
曲欢在草地坐下,低头望着虚假的小花,“……我杀了那么多人,还是委屈。我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委屈。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曲欢看着手上的戒指和手链,“我拿姐姐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想见她,但我不知道怎么见她。我这个样子见不了她。”
曲欢想起他们讨论的,如果他受伤了就麻溜地滚回去不许躲着。
“……我怎么和她解释受这种伤?怎么和她说是我主动惹事?”
两个小童已经完全弄不懂曲欢在烦恼什么了。
听起来,他自己惹是生非,又烦恼不知回去怎么解释。纯纯有病不是?
曲欢站起身,“我去看看他们设的杀阵。”
“可是你的伤没好。”鬼徊劝阻。
“又死不掉。”
“万一死了呢?”
“……那就死了吧,我有什么办法。”
曲欢走到白光出口面前。
他在找薄弱的可以被击破的深渊入口时,遇到了南风委托的仙草,遇到了白玄父亲所需的伤药,还遇到连接修真界的出口。
出口本不应该能被移动,但曲欢发现个有趣的事情。出口通向修真界没错,但曲欢靠近时,出口会改变目的地,通往另一个地方。当曲欢保持一个不被出口吸入的距离,在它目的地为修仙界时,出口对于曲欢就只是一个普通能量团——嗯,直接移去找姐姐,把姐姐送出去,他再自己去那未知之地看看。
他做了一件缺德事,将出口从地表移到深渊,其他人若想离开广灵,就必须来深渊闯一闯。他又做了第二件缺德事,将从渊口开始的深渊妆点得与地表无异,来到深渊的人不知何时能发现这可怖情况。
曲欢不知自己是随意泄愤,还是单纯是在迈入杀局前拖些人垫背——可能二者都有。
总之姐姐活着离开了,曲欢无所顾忌,剩下的人就可以随便造作了。
他迈入白光,出去时,站在一片高而广阔的蓝天下,脚下是他喜欢的绒绒青草地。
“……?”
世界很广阔,真实的广阔草地和天空,而不是他恶意装饰出来的恶臭深渊。
曲欢唤了唤鬼徊,与他长在一副躯壳里的树灵,这时候没有应答。
世界有些太安静了……就好像只有他一个生灵。
这就是杀局么?那些人想把他一个人困死在这里?曲欢承认他们有些戳到自己的恐惧了。
曲欢蹲下身,想与绿草沟通,发现自己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了。
身上的伤势惨重,他过快的自愈能力也没了,一路走,一路疼,他要是再不处理,可能死于失血过多。
他试图打开储物袋——打开了,储物袋成了个普通袋子,里面空空如也。
好吧,失血到头晕目眩,他捡了根棍子,杵着走,在找有没有什么止血的东西。路上,他口渴了,肚子饿了——曲欢看着自己破洞的腹腔,陷入沉默。
凡人不算凡人,仙人不算仙人,他是个怪物吧?
天渐黑时,终于找到一条河流,曲欢洗洗伤口,补充水分,又把身上被血水浸染透的衣物换下来——法器成了普通丝布,他得小心些对待,因为他只有这一件衣服。
夜晚有些风,曲欢想找木头钻木取火,烤烤衣物——没树,就只有手上一根细棍子。
这像个还没有建好的世界,各种东西少得可怜。
世界太空旷了,曲欢守着河流坐下,低头瞧着戒指上刻出来的“秦肖肖”三字。
……还说不想回去呢,这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了。
曲欢宁愿和他们打一架,是死是活都好,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他又深知这是针对他刻意造出来的东西,他认输就完了。
不可以认输。
不能没有人杀他,他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所以怎么样都得活着。
休息了一会儿,夜空下,曲欢顺着河流,孤单地往前走——河流很直,风景别无二致。
遇到零星几个小果子,曲欢还挺惊喜,至少有东西吃了。
也有遇到一些伤药,对于他这惨重的伤势聊胜于无——曲欢盯了伤口几秒,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他以这幅状态进入这里,所以这相当于是他的正常状态。他就算恢复成“鼎盛状态”,也不会是像外面世界那样一个身体完好的人,而会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个怪物般。
曲欢牵起嘴角,第一次笑。
随便吧,反正只有他一个,哪有什么怪物不怪物的。
几个日升日落,曲欢在漫无边际的世界走着。第五天,他发现这里有法则,存在另一种形式的“灵”。
可以尝试和世界共鸣,掌握天地之力。
简言之,可以修炼。
曲欢花了四个月摸清楚,去哪里可以再次感受到这种灵。他想起修仙界的等级制度——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他现在只算是一个刚刚摸到门槛的“凡人”。
难度增大了啊。
没有人教导他如何修炼,只凭自己摸索,曾经的天资不再,现在的他像个差生般,整整四个月,还是没有找到“引气入体”的方法。
曲欢后悔让秦肖肖等自己了,他就该什么都不说,让姐姐自由发挥。
如果时间流速一致,姐姐那一两百年的寿命,不一定等得到他回去。
不过时间流速不可能一致。曲欢不信他们还能为自己单独建一个“修仙界”出来,大费周章,就为了隔离自己?既然不是等级一致的世界,它的时间流速就不可能与修仙界一致,曲欢说不准是更快还是更慢。
如果更快,像在清原镇一样,他们过了七天,外面过了两年。如果更慢,像用于历练的小世界一样,小世界里修炼十年百年,出去可能才过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