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峋继续说道:“臣今日出了宫,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陛下,”他磕了个头,“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的裴峋,这个年轻人,他不像自己,不像郗幸,不像祁晏,也不像他身边的所有人,他更像是年轻的时候的他们的结合体,他坚持的比他们当年更清晰,守望的也比他们现在更遥远。
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是在拔擢的策问中,他的答卷每每都能直击要害一针见血,裴峋这个名字仿佛带了某种锐气,他曾问他:“你可知,这朝堂之上,即使是皇帝,皆需学会妥协和顺从,这里是交织着权力与欲望的漩涡,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裴峋的回答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他说,
“臣虽卑微,愿以身证道。”
以身证道!
这样的回答让他都不敢相信竟然出自一个士族子弟。但他如今却真的跪在自己榻前践行,只为了证自己的“道”!
皇帝看向窗外,看着沙沙的花影,嘴角慢慢地勾起笑意。
其道不孤,确实是东宫幸事。
差不多同一时间,枢密院的密报也像雪花一样飘到祁晏的案头,他按下这些密报,
虎成营和武卫营不足为虑,半月前枢密院就已经密调了河西3000精锐戍卫混入京畿的守备营,只是那支河间军在彬地实战多年,恐怕不好应对。加上之前祁穆从巍州回来后分析的异常情况,现在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来,河间必然是要掺和进这场权力中枢的更替中了。
他揉着眉心思索,怎样才能伤害最小地度过这次的风波。今日三公入宫请见,又被贵妃挡回,东宫闭门不出,晋王府却每日进进出出人来人往。晋王每日在宫里的时间比在王府里更多。
这不仅是权力的过度,更是策略的博弈,试探与猜疑,每天都在上演,就看谁演的更好。
六月初九,辍朝已经大半个月的陛下忽然宣布上朝,就连唯一能正常进宫奏对的郗幸都有点奇怪,昨日进宫时陛下还难以支撑,只说了几句话就罢了奏对,只交代中书省处理好东南水患赈灾等事。今日怎么突然开了朝了?
这几日在宫里也未见贵妃,郗幸不禁有点奇怪,好在晋王府一切如常,各府行事也没有异动。
到了朝前,陛下还没到,他看向四周,今日居然是个大朝会,不仅是祁晏,连几位未领职官的开朝国公也来了。
郗幸越发觉得今天是不是会有大事发生,他悄悄叫来一个小黄门,询问今日是哪位首领大监当值,小黄门却支支吾吾,说并不清楚。
郗幸拿着玉笏正在沉思,忽然演乐已起,陛下驾到,众人皆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是被抬进大殿的,他歪坐在软榻上,仿佛气若游丝,手里拿着一方手帕,掩鼻咳嗽。
郗幸看随侍在陛下身边并不是平时的宫人,反而有点眼生,顿时觉得不好。他看向太子,他神色如常,低眉顺目,并不抬头。可见他对陛下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惊讶,他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陛下了,怎么会一点儿都不惊讶?
还在犹疑之间,陛下停了咳嗽,回首示意宫人,宫人展开写有明旨的明黄布缎,当庭宣读:“……久缠病榻,暌违社稷,……着,太子监国,绵承国祚……”
郗幸听着听着,顿时不好,他看向晋王,晋王也是一脸错愕,毫不知情,反而是太子,镇静如常,仿佛听的只是一桩寻常旨意,可这是监国啊!
郗幸有点沉不住气,朝臣、兵力、后宫,优势尽皆在他们手中,怎么会沦落到太子监国?他甫等旨意读完,陛下问出那句例行公事的“众卿可有异议?”,
他立刻整笏出列:“臣郗幸奏请陛下——”
皇帝却挥了一下手,示意宫人继续,宫人又拿出第二份旨意,当庭宣布:“中书省侍中郗幸,身膺重任,不思报效,骄纵怠政,令改朝夕,聚众结党,悖忤上意,今当庭失仪,冲撞朝堂,图谋逆意,着即廷杖三十,所授官职,悉数革除。”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臣皆惊愕不止。
殿外的羽林卫持杖入殿,左右两人架起郗幸往殿外拖去。晋王大惊失色,对着皇帝慌忙下拜:“启禀陛下,郗幸老迈,纵有过失,实乃无心,陛下,还请陛下宽宏,他只怕受不住廷杖之苦……”一边说着一边战战兢兢地对着朋党使眼色。
但是那些党人也不傻,这两条旨意分明是针对晋王争储之心,点明了郗幸“结党”,晋王是郗幸女婿,自然可以为他说话,他们凭什么呢?此刻发声不就做实了是郗幸一党了么?
一时间,满座公卿,竟无一人敢为郗幸发声,朝堂之间只回响着殿内晋王的哀求和殿外郗幸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