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吕悄悄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了个巴掌大的簿子和一根细细的炭笔,在翻开的那一页上飞快地写上了“款冬”二字。
待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将手上的纸笔再次收入了怀里。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走在最后头的成器见怪不怪,表情十分淡然地从他面前走过。
然而下一秒,南吕就抬手勾住了他的肩膀:“成器,最近有没有什么乐子能说来听听啊?”
“没有。”成器的目光始终视着前方,看着就好似那话本子里的得道高僧,摒弃了这世间所有的杂念。
他几乎可以说是拖着南吕走了进来。
看似荒废无人的院落,到了里边儿却别有洞天。与佟多福那间狭小的暗室相比,方家的暗牢则是要大上许多。这里灯火通明,款冬能从烛芯摇摆的方向断定出来风的地方,显然这里还有别的出口。
其中的一间房里摆着张矮榻,上边的被褥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被人躺过的迹象。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腰上挂着长剑,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被绑在矮榻旁边的那根柱子上的人影,一直到方明游走到了他们的跟前,二人这才大梦初醒般地低头行礼,齐齐地喊了声“公子”。
被挂在柱子上的那人听见了动静,费力地抬起了眼皮。他因着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而显得十分萎靡,神志恍惚间他瞥见了对方衣服上的天鹿异兽纹样。那上边的小鹿在他的眼前陡然晃动着重叠,一蹦一跳,就好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款冬瞧见仲吕这般惨状,悄悄放慢了步子,同着后边的南吕小声地咬着耳朵:“你们到底是对他有了什么刑啊?我怎么瞧着他这是快不行了?”
“也没用什么刑啊,左不过就是让他每天只睡上一个时辰而已。”南吕伸长了脖子从门口朝里张望着,他对此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按理来说也不至于?他从前就不是这么爱睡觉的人。”
“你也说了是从前了。”成器难得地加入了他两的谈论,尽管只有冷淡的一句话。
若是仲吕现在能听清成器说的这句,他定会做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勾着成器的肩膀大呼“知音啊知音”。
人总是会随着当下境况的改变而改变,他也不例外。从前他身为十二律时,虽说平日的训练确实是苦了些,但是好在日子过得还不错,吃得好不说睡得也还踏实。后来进了暗影阁,每日跟在主子们身边时他就开始变得提心吊胆,夜半梦醒时总是会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原先信任着的那些同伴们,顷刻间就成了令他胆战心惊的存在。他连睡觉都要比旁人多睁开道缝隙,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将他彻底惊醒,生怕要是哪天被周围人发现了端倪,会趁他不注意将他按在床上一刀毙命。
结果后来自己卧底的身份还是暴露了,更可笑的是仲吕至今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到底是怎么被揭穿的。他被关押进了灵州府的大牢,没过两天,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又被暗影阁的人给救了出来。
就在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将要重获新生之时,那群戴着面具的黑袍鬼,用着再冰冷不过的语气,向他传达着阁主新的命令,刹那间就扑灭了他面上所有的欣喜。
阁主要他留在灵州拖住方明游。
仲吕深知自己留在灵州就是死路一条。这整个北境都在他方明游的掌控之中,自己落在他手上也是迟早的事。他跪在地上,膝行着上前扯着说话人的袖子,问阁主可曾说过让他几时回建京。
那人轻轻地甩开了袖子,他脸上的鬼脸狰狞,看向仲吕时的眼神居高临下。
“阁主只说让你在灵州拖住方明游回京,没说让你也回去。”
他们这是要他死在灵州。
可是仲吕不想死。人世间的繁华热闹他这才只见过皮毛,既然自己还有那么多大好时光可以挥霍,为什么又要学那走投无路的赌徒孤注一掷?他们既然都想要他这条命,那他就偏要留着。
他从灵州一路躲到了应州,在那里他遇见了杨安。这个年轻人的性子单纯直率,套起他的话来简直轻而易举。仲吕只需说上一句“我也要去建京”,再辅以一些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对方在这样虚假的热情里很快便将姓名家世和盘托出。
他是最好的人选,他没有办法不杀他。刀架在杨安的脖子上时,他向垂死之际的年轻人承诺,会替他用这个身份好好活下去。
回应他的只有杨安脖子处汩汩往外涌的血,在地上汇聚成了涓涓细流。
后来他好不容易回了建京,又借着杨安的身份顺利混进了佟家。还没睡上两个安稳觉,便又等来了暗影阁的人。
他们神出鬼没,惧怕光亮,却又始终如影随形。
他们要仲吕去佟三公子的院子里做事,还要他在帮着佟三公子在处理尸首时砍下一只手丢进汴梁河。
仲吕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指使做了。那天他难得替人当差,躲在角落里昏昏欲睡之际,便听见廊下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是佟三公子的伴读阿善,他正从急着找护院帮忙。恰逢此时仲吕出现在了他面前,阿善便二话不说地拉着他去了佟三公子的书房。
事情的每一步发展,果然都和那些人说的一模一样。他还没来得及理清其中的因果关系,便又接到了来自的阁主的命令。
他们要他听从佟三公子的吩咐,再去杀个老妇。他本以为这是个再轻松不过的活计,却不曾想遇见了款冬。
他打不过眼前这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姑娘,再次从昏迷中睁开眼时,他便到了这里。
那些天鹿还在他眼前跳动着绕圈,令他无法看清面前人的脸。神智涣散之际,他宛如梦呓般地,朝着方明游唤了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