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语声又轻又柔,像一团色彩斑斓的泡沫,让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少女却甩了甩头,咬牙把这团泡沫生生碾碎:
“不!你骗人,你就是个骗子!你骗不了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她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少女闭了闭眼,仿佛又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午后,白楼楼顶,浑浑噩噩的她,在妈妈脱下大衣时,还沉浸久别重逢的幸福里。
那时还没有煞人风景的防护栏,第五中学最负盛名的景点,是这7层高的白楼楼顶,虽不甚高,但从此处眺望北方,能看到银带般闪烁的河流,层层叠叠的山峦,色彩斑斓层次分明,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山水画卷。
“真好看呀,可惜以后看不到啦。”
她以为她在说远山,直到有热热的东西落到她的额头,她不解抬头,正对上女人浓得化不开的一双眼。
“妈妈,你怎么了?“
那双眼开始旋转,和天空的云朵绞在一起。背后传来惊呼,有人猛扑上来抱住她的腰,与此同时,左腕上传来剧痛!她睁开眼睛,竟看到妈妈悬在半空,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腕,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想大叫,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那双眼依然瞪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似要将瞳孔里的自己掰开揉碎囫囵吞尽,往日漂亮的蜜棕色眼影汇成一道道可怕的溪,鲜艳干涸的嘴唇一翕一动,刹那间,少女什么都听不见了,于没顶的恐惧中,她读懂了那无声的唇语:
对不起,妈妈舍不得你。
“对不起,妈妈舍不得你。”
无尽黑暗中,那个从未听过的声线由唇齿间娓娓道来,于是无数个噩梦里的鲜红嘴唇第一次有了音色。
和臆想中痛入骨髓的凌厉决绝不同,这语声像洁白的羽毛柔柔打着旋子吻上水中月光,像纤细的指尖轻轻穿过骨头抚上心间深痕,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是少女晶莹夺目的泪珠。
阮雯铃几近决堤,她用最后的理智问那个声音:“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真的是阿茹让我来的呀,且她最后的话,尚未说完呢。
她要说的是:
‘对不起,妈妈舍不得你。可妈妈不能留下陪你了,从今往后,你要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哦。’”
“叮”一声,水果刀摔在水泥地上,少女身躯剧震,松开紧搂的同伴,慢慢滑坐在地。她紧捂胸口,双目死死盯着对面楼顶上的红衣女子,泪流满面:
“真的?你没有骗我?妈妈说让我活下去?她真的要我活下去?”
楼顶的旋风打着卷儿掠过红衣女子的长发,吹得柔软的发丝四散飞舞,她举着胳膊护着头脸,少女这才发现她的头发比妈妈更长,穿着浅口平底鞋身形却比妈妈更高,也更为纤细,她不再模仿妈妈的口吻,只平静叹道:
“ 你妈妈爱你至深,见了你情不自禁,不愿和你分离,乃人之常情。她拉住你手时,万般不舍心如刀割,我不是她,能感知到的也许十不存一;无论如何,她最后还是放开了你的手,其意不言自喻。试问这世间哪一位母亲,舍得带自己最心爱的骨肉赴死?
其实要我说,这些都没关系,也不重要。人呢,不能总活在别人的期许里。你妈妈所思所想,终究只代表她自己。生而为人,无论做任何事、做任何选择,看的见别人,也看的见自己,那才叫真真正正的活着。”
少女的眼睛亮了起来:“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自己,那才叫真真正正的活着!”她不由自主重复这句话,如痴如醉。
同一时刻,顾希宵不由急道:“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把那丫头忽悠瘸了,膏肓鬼还没逼出来?”
几名队员也是脸上冒汗:“真的不行,顾科,我们已将所有法器对准阮雯铃,法器能量已消耗殆尽,但就是不起作用!”
“那就先把人质引到安全区!”
“我们一直在给她暗示,但那女孩受惊过度,完全没反应。”
“顾希宵,别白费功夫了,事实显而易见,快下决断!”耳机里那人声线如常,似对这结果毫不意外。
顾希宵顿了半秒,终于下定决心:“小鱼,执行PlanB,疏散所有警察消防,加固结界!!各位重新给法器充能,结束CD后立刻通知我!全体注意,我们依旧争取把膏肓了结在楼顶!但地面人员现在立刻进入状态,随时做好两名女孩同时坠地的准备!”
教学楼楼顶,那女子脱下红色大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棕色半身裙,她有条不紊将大衣叠好放在地上,继而脱下脚上的鞋。起身后又向前跨了一步,再往前半步,脚下便是云海。
阮雯铃心神激荡,无暇深想两栋楼四周何以渐渐拢上了一层云雾,见此情景失声叫道:“不要!不要跳!”
长发女子循声抬头,这次她没有再抬手遮挡,炫目日光照耀下,阮雯铃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和妈妈长得并无半分相似,但那双眼睛,和噙在嘴边的浅浅笑意,却没来由教人生出一分久违的亲切。
十多年来,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会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来回应她,那是妈妈。
那一瞬,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像极了妈妈!
此刻见她险之又险站在楼顶边缘,阮雯铃浑身震颤,嘶声大喊:
“别跳!妈妈托你来见我,我们离得那么远,不能算见过。那件大衣,妈妈定让你还给我,你还没亲手交到我手上,就不能走!”
“嗯……好吧,你那栋楼有人守着,我上不去。你能不能过来见我一面,帮我履行对阿茹的承诺?”
“当然可以!你退后!先退后!我来找你,你千万别动,等着我!”
见那女子顺从地往后退了几步,阮雯玲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转身朝向防护栏缺口。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阮雯玲下意识低头,不愿直视对方的眼睛,她失措几秒,最终下定决心,以坚定的语气道:“对不起,我改主意了。”
“叛徒!胆小鬼!你居然反悔了?”
稚嫩的脸上一派歇斯底里,周海薇伸出一直插在校服兜里的手,露出一根形似手电的用具。
“电击棒!”白楼楼顶一名队员失声叫道。
“薇薇!你……”阮雯玲望着“手电”尖端两个小小的金属突起,找回了属于少女的惊惶,她认得这个东西,这不是某淘上袖珍好看的样子货,而是货真价实的枫叶国军品,薇薇曾当面展示过它的威力,将一只半米多高,丧失痛感的失控比特犬顷刻间电得口吐白沫,拯救了两人性命。
此刻薇薇握着通体黑色的电击棒,曾经温婉文秀的小脸抽搐着,布满了偏执阴鸷:
“为什么,为什么反悔?铃,你不想和你妈妈团聚了?你也不想陪我了?是你自已说的,上天入地,好姐妹要永远在一起,纵然全世界都抛弃我,你也不会丢下我,无论我去到哪里,你都会陪着我!”
她脸色一缓,露出无限眷恋:“我只有你了。这世上只有你,把我当做家人,听我说话,帮我完成夙愿。也只有你,不会嫌我矮,不会嫌我傻,不会嫌我笨,更不会嫌我脏……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
“我没有变,薇薇!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阮雯铃从未见过这样的薇薇,她在她面前,一直是彷徨无助、予取予求的,“我不是不陪你,只是、只是突然觉得,我们没必要就这样放弃!薇薇,你听话,我陪你去医院,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样……”
“醒醒吧!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你妈妈!她只是警察派来的说客,你就那么相信她的话?”
“我知道她不是妈妈,但她是妈妈的朋友,她也想跳楼!你先让开,让我去救她,好不好?”
“幼稚!铃,你真是,幼稚又搞笑!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花了几分钟,三言两语就哄得你回心转意、歧念丛生。我早料到你这个脑残颜控,只因她长得好看,便引得你食指大动想去救人!你可真是下贱!重色轻友!简直死有余辜!”周海薇说罢按下按钮,电击棒尖端紫光爆闪,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阮雯铃脸色发白瞳孔剧震:“你怎么会这么想?换你站在那里,我也一样会去救你啊!薇薇你知道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像妈妈一样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盯着电击棒手脚发颤摇摇欲坠,忽而移开眼,微微一愣,随即续道,“我不管她是男是女,是漂亮还是平庸,我只是不想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那个阿姨也好,你也好,我们都要好好的……”
她勉力说个不停,下一秒即扭头惊叫。
周海薇跟着扭头。
只见半空中云雾缭绕,原本站在楼顶的女子不见了!
真跳下去了?
周海薇惊疑不定,心神一散,忽觉脑后生风,一股巨力钳住了她的肩膀!她不及回头,背心几处位置一麻,便失去了重心。倒下时,她用眼角余光看到身后竟站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
同一时刻,电击棒直直坠下,撞在女儿墙上,竟朝阮雯铃的方向弹去。“劈啪”作响的凶器裹挟电光翻滚而至,少女本能后退,脚后跟磕在女儿墙上,她顿时身子一歪,连同电击棒一道,从矮墙上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