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来了,快把口香糖吐了。”邱爷爷一把将口香糖纸糊在我脸上就要上手抠我的嘴,我连忙自主自觉地收拾好案发现场,若无其事地对我妈笑笑。
她穿着蓝色的比赛服,显得整个人精神抖擞,和平时央视五套里看见的那个坐在茶杯和名牌面前不苟言笑的女人判若两人。
这是我所不熟悉的孙颖莎。
此时的邱爷爷已经换了一副庄严的面孔,“马上亚锦赛了,队里有个苗子有希望冲一下新周期,你给陪一陪,我们也看看。”
顺着邱爷爷的视线,不远处是个短头发的女孩,高高瘦瘦的,反手打得很不错。
我妈点点头表示赞扬,“有点曼昱的感觉。”
我也没看出来她打得好与不好,只觉得她接发球的时候四肢动作好大,像条咋呼的海带。
“所以叫你来试试。”邱爷爷嘿嘿一笑,那笑就跟他每次要拉我爸去喝酒时一样,一看就没憋好屁。
我妈二话不说便扭起关节开始热身,一边热身一边殷切地望着那根飞舞的海带,直到她练完一组多球,我妈也准备得七七八八了。
“逼她正手?”
我妈取出一把紫色的球拍,呵着气,用手仔细搓了两下,一边同邱爷爷确认战术。
邱爷爷摇摇头,“往死里逼就行。”
“削球也行吗?”我妈问。
“怎么打都行,最好给她打哭了。”邱爷爷淡淡地说道。
“她主管教练是谁?回头别找我算账。”
我妈的左手开始握着空气一松一紧,显然在顾虑着什么。
“没有教练。”
听邱爷爷这么说,我妈一怔,左手不自觉攥成了拳。
“哎唷,那是得要逼一逼的。”
我妈的眼神中装着的怜惜和怅然,我看不懂。
我跟着老爹也看过不少比赛,升降级大循环集训营等大小场面也都见过不少,但这是我第一回看国家队的比赛,也是我第一回看我妈的比赛。
那个捧者热水壶的女干部脱下行政夹克后的步伐原来如此灵巧,球之快之稳,先农坛那些哥哥姐姐们要说一声望尘莫及也是不夸张的。
“咚!”一记爆挑得分。
“砰!”一个勾手发球直接得分。
“唰!”反手撕。
我的嘴越张越大,大到能吃进一个乒乓球。
我妈打了她一个2-0。
第三局0-3落后,海带叫了暂停,一个人裹着毛巾坐在场边发愣。
“她这两局落后都是因为她的优势没发挥出来,都让莎莎占了主动,那她一点希望都没有。”邱爷爷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不下去跟她说呢?”我问道。
“观棋不语真君子懂不懂?”邱爷爷看了看远处的海带,眼神中带着锐利,“什么都要教,那她就别上来了。”
我似懂非懂。
暂停结束。
我妈的计分牌还是在一分一分地上升,那女孩倒反而从一开始的垂头丧气变得斗志昂扬。
那女孩打速度自然是拼不过我妈的稳准狠,便想着靠年轻力盛打一打消耗。
我妈渐渐退到了中台,我紧张得直掐自己虎口。
我妈毕竟退役好些年,若是被动扛进相持段,跑位、落点还不是对方说了算?我妈只有被遛的份儿。
“怕什么?莎莎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邱爷爷摸摸我的头安慰捯。
“那我妈得高血压了吧。”我故作夸张地嘲笑邱爷爷的用词太过老旧,心里却因这话而安定了一些。
邱爷爷并不计较,他十分耐心地指着场上与我解释,“莎莎很习惯比赛,她清楚对方的用意。如果对方想调动她,她只需要化解这个旋转就可以了,你看这个上旋,是不是就直接反拉回去了?”
还真的是。
“都在射程范围内。”邱爷爷两只胳膊抱着胸,吊儿郎当地晃啊晃。
我妈4-1赢了海带。
她拍了拍海带的后背,安慰道,“技术上没什么短板,就缺点比赛经验,有功夫的时候就蹲一边看看国际比赛,现役的外协有些打法能融入的自己可以试着学一学,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海带使劲地点头,一下比一下用力。
我妈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加油,常夏。”
等我妈再次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女干部的身姿,就好像刚才那个蓝色的战士只是黄粱一梦。
“走吧,回去了。”
“你一直在这里打球?”我抬头问她,“所以家里并不需要多一张球桌对吗?”
我妈笑笑地看着我,“还有呢?”
“他们练的步伐,我都练过。”我蹬了蹬腿,前两天还在运动会上拿了短跑冠军呢。
“你知道刚才那个常夏,她是几岁开始打球的吗?”我妈的目光盯着训练馆大门,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四岁。她八岁就进了黑龙江省队,十三岁进国青队集训,交流赛赢了二队,十五岁升入一队,现在十八岁,如果她还能往前走,四年后就是她的时代。”
我妈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六年没有回过家啦。”
“六年?!”我仔细算了算。
我今年刚刚六岁,便等同于从我出生时,常夏便没再见过家人了。
“常夏姐姐的家里人不能来吗?”
“妈妈一年能陪你的时间只有这么几天,常夏姐姐的妈妈也一样。如果是你在国家队,妈妈来看你无非动动双腿,而常夏的妈妈要来看她,要买机票,要请假,要等姐姐不忙……豆丁,没有这么容易。”
听着妈妈这样说,我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你和爸爸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妈妈说,是的。
“姥姥姥爷也是这样一次次请了假从老家来这里看你吗?”我又问。
妈妈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所以我们见你不怎么喜欢乒乓,甚至心里还有点儿高兴。至少爸爸妈妈想你时回家就可以见你,姥姥姥爷,爸爸妈妈都不知道读文化课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你愿意替我们去看看,也很好。”
“而且……你们也不好帮我,对么?”我抬头看看她,“邱爷爷说的,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们会很为难。”
我妈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她欲言又止,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头顶的发旋。
我有三个旋,老人都说三个旋的孩子聪明。
“我知道你们不会这样想,可如果我打,未必能走上爸爸妈妈的路,那样就更丢人了。所以妈妈,皇城根小学很好,我很喜欢。”